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天漫无目的的日子后,不知不觉间,张挺回到了庆山市。
他在满是小吃店的街道中游荡着。街上荡漾着诱人的香味,却没能激起张挺半分的食欲。
大量霓虹灯广告牌,熙熙攘攘的游客群。张挺觉得自己就像是走错场误入浅海的深海鱼一样。
脑子里面满是雪梨的事情,话虽如此,却又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回忆。张挺想要进一步了解雪梨。雪梨也曾想进一步了解张挺。原本两人之间无限的可能性,也随着雪梨的死化为泡影。
销声匿迹?还是自我了断?张挺并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总而言之,身上挤不出丝毫气力,感觉就像是人生彻底失败了一样。这样的人生,不要也罢。
在小吃街转了好几圈之后,陌生的街景也令张挺的神经变得敏感起来。
他觉得自己鞋子上还沾着雪梨的血,回过头来,地上似乎还有一排排赤红色的足迹。这当然是幻觉,转过身再一次回头,映入视野的只有嘈杂的人群而已。
“…………”
张挺离开小吃街后迷了路,便走进了一个看起来气氛很悠闲的公园。
庆山这座港城的临海公园——芳蕊公园。
远处庆山塔亮起灯来,散发出银色的光辉。但在张挺眼里看来,那不是什么城市的地标,而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巨大墓碑。
秋夜中的海——狭窄的海面被各种人造物包围着。走在芳蕊桥上,脚下的木制底板勾勒出美丽的起伏,简直就像是走在古代战舰的甲板上一样。
张挺来到了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开放的屋顶广场。东面是庆山海湾大桥,西面是高楼大厦群。邮轮破风号上闪烁的灯光,星空包裹着大地,完美无缺的夜景。
“要是能两个人一起看该多好,这样的夜景……”
张挺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在脑海中想象。
想象中,雪梨自然还活着。在那次接吻之后,两人成为了恋人,每天都是约会。
如果身边有雪梨陪伴的话,这美妙的夜景将是何等令人陶醉。但是,转头一看,身边却空无一人。
雪梨的死在张挺的心中开了个悲伤的大洞。
喜欢的人死了所以悲伤。
终于,可以再次感觉到如此纯粹的心情了,另一次是在十一年前。
在这个世界上,越是纯粹的东西便越是沉重。
泪水夺眶而出。张挺缩成了一团痛哭起来,仿佛之前一直在为这一刻积蓄泪水一般,幸好周围没什么路人。如果死的不是少女而是自己就好了。
脚步声传来,有人走到了张挺身边。
“我到处找你,甚至还向组织汇报了。”
是高山,他身上穿着皮革制的长外套。
“……我游荡了几天?”张挺问道。
“三天。你什么都没吃吗?”
“饮料和超市面包什么的。有几天是在旅馆解决的……”
“枪也带在身上对吧?”
“是的。”
“被警察发现的话就有点麻烦了。”
“抱歉……”
“没关系了。就算事情变成那样,想摆平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挺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高山在他身边坐下,说道。“不回学校吗?”
“…………”
就算被这么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知道你很难释怀。”
“高山,你不是第一次看到同伴死去了对吧?”
张挺想起了训练前方纯青对他说的话——“要么杀,要么被杀。”
“嗯……”
高山脸上浮现出空虚的笑容。那种空虚中浸染着失去某个人的丧失感。
我们就是这样,不断地失去着什么,张挺在心中想道。
高山淡淡地开口说道。
“我是高中毕业时进的裁决斋。至今为止,包括雪梨在内,已经目睹了四个同伴的死亡。”
“这么痛苦的感情,能够克服吗?”
这是对现在的张挺来说,最为重要的问题。
“这种说法可不敢苟同。”高山说道。“死也好,丧失感也好,并不是能够克服的东西,而是必须由我们去背负的东西。向死者悼念,表达心中的敬意。同时为了让死者安息而继续战斗下去。这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的义务。”
“是这样吗……”
“‘活下来’也就是‘被选中’。无论好恶与否我们都要接受。小说电影里经常会有‘被选中的英雄’这种说法。但选出英雄的过程本身就是巨大灾祸所酿成悲剧的其中一环。并非因为身为英雄才被选中,而是因为被选中才成为了英雄。就是这样的事情。”
“你的话很在理。”
张挺点了点头说道。
“不过,问题是我的感情。我觉得在某个伸手不可及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坏掉了一样,无论什么话都无法传达到被感情支配的人心中去。”
张挺说道。雪梨死后,他一直觉得自己身边缠绕着厚厚的雾霭。无论多么明亮澄澈的光芒,都无法穿透着片浓雾。
“说不定是这样。”高山说道,但接着又摇了摇头。“但也许会传达得到。可能明天,也可能会花上好几年。我对言语的力量不会抱有过度的期待,但也绝不会忽视它的可能性。”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一个也好一百个也好,随便问。”
“你失去的伙伴中,有恋人或者喜欢的人吗?”
“…………”
与刚才相同的空虚感。像是要填补这阵空虚一样,高山说道。
“有。交往了一年的女友被‘Judas’杀了。”
“感情和情绪没有突然涌动出来吗?”
“有,只靠我自己的话怕是无能为力了吧。”
“那是怎么找回自己的呢?”
“就算我不在了,同伴们也会继续战斗。‘有你没你都一样’——上头是这么对我说的。听了这话我便觉得,我果然还是得回去。”
“那种感觉,我不是很懂。”
“这不是能够很好地用语言去形容的事情。当然,我觉得也没有形容的必要。”
高山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不过,张挺觉得他比起教师更有教师的范。
只靠言语很难改变人。高山也认同这点——但就算如此,他也依旧相信着言语的力量。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那种心情也切切实实地感染了张挺。就好像在湖水中投入石块荡出的波纹一样,缓慢而又明确地扩散开来。
“先不说其他的问题了,总之先回家吧。”
“就算我想跑到世界的尽头去,我也哪里都去不了。”
“心有余恋的话,是不可能走远的。”
张挺紧闭起嘴唇,再一次流下了泪水。
以此为结点,张挺下定决心暂时不再流泪。
“对你来说可能是无所谓的事情……”高山说道。“在那家夜总会的地下室发现一群被关押的市民。如果就那样放纵他们在那块区域里继续活动的话,可能会发生很要命的事情。正是我们阻止了他们。”
“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
“…………”
才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单纯地失去罢了。
不,要是那样说的话,雪梨的死就毫无意义了——我们做了很了不起的事,这样想就够了。
高山接着说道。“芳蕊公园,是用当年海啸中留下的瓦砾在海中堆积出来的。也就是说,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慰灵碑。”
这还真是机缘巧合,张挺心想着,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