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电视接收机没有调到最佳位置的时候会出现两种效果,一个是模糊错乱,一个是黑白分明,后一种画面效果相当吓人,出来个人头,眼珠子黑如锅炭,眼白闪闪发光,像鬼。调一下,淡了,层次多了,立体了,亲切了。但如果看惯了特别黑白分明的画面。也会在一开始反而不习惯,甚至认为是自己的电视机出了过分淡化的问题。
人为什么喜欢新的面孔?看乒乓球赛,如果场场都是他赢,你就不由得盼着他输。如果你盼着他输他还是赢,你甚至会慢慢产生一种厌烦,最后变成讨厌也说不定。一个运动员究竟是得了冠军以后退好,还是从高低杠上摔下来再退好呢?话又说回来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做到了急流勇退呢?
有时候一顿饭吃得太多而产生了不适感,有时候这种不适与尚未吃饱的不适感混淆起来了,难以一下子分清,于是你又加吃了一点东西。
许多的讨论、争论开始时还是对于某个问题的不同看法的探讨,飞快就变成了人际关系问题,会出现许多观察员分析家分析不同意见的利益背景,总之都认为对方是出自私利。从而认为对方是道德品质问题。从而杜撰出假想敌的卑劣与自己的惨烈来,于是自已悲壮得要死要活……然后出现了各种消息,各种消息灵通人士,各种志愿军及送上门来为你效死的冲锋队。所有的情报都证明对方在搞阴谋,在制造流言,在挑拨是非,在指桑骂槐,于是你必须予以还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变成了阴谋大比武,流言制造大赛,与少数民族无涉的泼(污)水节,变成了狗咬狗狼咬狼……如此这般,可称之为狗屎化效应。一切庄严的郑重的讨论哪怕是斗争,一旦有这样那样的人卷进来,最后都狗屎化了:于是一切赞同都是因为情面或受了礼,一切不同意见都是报私仇,一切团结都是结党营私,一切分离都是勾心斗角,一切建议都是别有用心,一切激情都是哗众取宠,一切的一切都臭气轰轰。最后你掩鼻塞耳以避之犹恐不及。
狗屎化效应多了,就产生搅屎棍式人物。这种人物可以是滥竽充数的混混——只要在一些场合与别人抬杠就行,怎么不得体怎么来,激动就好,吵闹就更好,造成事件尤其好——但也可能成为人物,或者不妨说“人物”在不被理解的时候很像搅屎棍。他或能冲破了万马齐喑,死水一潭,提供了逆向思维的启发,而且增添了热闹。许多时候,开讨论会,请客吃饭,唱卡拉欧开,结伴旅游,直到政治学习,人们都期待一个搅屎棍式的人物出现,有了他或她,至少表面上,全盘棋都活了。
有的人总觉得陌生一点的人更可爱,陌生人带来的是一缕清新,一种礼貌的自制,是一种新经验与启发。由于可爱便愿意接近之,接近了便渐渐发现他也与其他的人没有太大的两样,不见得比他们更高超,如果不是比他们更差的话。这可以称之为喜新效应。
有的人总觉得陌生人很危险,似乎一切生人都可能是罪犯,可能要骗你,可能对你没安好心,而熟人,叫做知根知底,令人放心得多。这可以叫做欺生或疑生效应。
一个儿子埋怨他的爸爸:“您太没有出息了,没有买下汽车,也没有买下房屋,没有写出真理的光芒四射的文章也没有演过电影,没有当上高官,又没有成为英雄模范,你们本来可以有更伟大的成就!这一代人啊,算是没有希望了呀。”
父亲说:“儿啊,你今年有多大了?”
儿说:“三十有九。”
父亲说:“我还以为你不到15岁呢。明年你就40了,到时候你给我们拿出点辉煌来。还有,你有孩子了么?”
儿说:“他已经11岁了。”
父亲说:“呃,那么说你也快了。”
一个读书人读了礼记上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乃颓然叹曰:“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们碰到的问题还是一个样儿,一代又一代的人干什么吃的!”
另一个看了莎士比亚的话剧《哈姆雷特》,便说至今“活着还是不活”的问题没有解决。他对于人类对于文明表示失望表示焦虑表示痛心。
还有一个读了屈原,还有一个读了庄子,还有一个读了柏拉图,还有一个读了托尔斯泰,还有一个读了普希金,他们的结论都是愤怒与悲戚的:因为“天问”至今也还要问下去,你没能对答如流;生也有涯知也无涯的矛盾至今还痛苦得要死;理想国至今也还在理想着;善,至今克服不了恶;而爱情和情欲的煎熬,使他觉得自己比普希金还痛苦——因为他不知道该找谁去决斗,尤其是,决完斗以后,出版商是否就接受他的诗稿。只有一个庄稼人,他告诉他们他一直长到50岁都没有吃过饱饭,而现在吃饱了,所以他认为日子还是可以过的。于是读书人痛不欲生。悲哀于人民的全面堕落。
一个博士在阁楼上读书愈读愈黯淡愈玄虚愈悲观。他的友人劝他下楼走一走,看看生活。他没有反对,便在一天夜晚下了楼。
首先,他看见一大堆老年妇女敲着大锣大鼓扭秧歌,她们还都打扮得艳丽如妖魔:“太可怕了,人民的审美素质太不成样子了。”他叹道。
接着,他看到了一群男女在“盒带”的伴奏下跳交谊舞,“醉生梦死,醉生梦死!而且,他们跳得根本不符合英国王室标准!”
摇摇头。
他走过一个地铁站口,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问他:“要发票不要?要发票不要?”“什么?”他问。“报销,报销……”那人含混不清地说。整整用了五分钟他才用“脑筋急转弯”的伎俩,恍然大悟,叫苦不迭:“我的娘!怎么这般伤天害理!”
他走过饮食夜市。卤煮火烧、酱烧猪蹄、爆肚、羊肠、耷拉酥饼、水煎包、锅贴、烧麦、豌豆黄、驴打滚、爱窝窝……应有尽有,冷气热气,香气臭气腥气,红白黄褐绿黑,琳琅满目。博士大喜,垂涎三尺,坐下就点。拿起筷子就挟,忽而觉察:且慢!不对了!路边摊贩,何等肮脏,车过尘起,人言沫飞,手指拨弄,餐具不消毒不洗净,这样食品是可吃孰不可吃?可别人都吃得香喷喷,美滋滋……吃乎不吃乎?处境之两难,选择之不易乃至于斯!他急哭了。
……回到阁楼上,他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再忧国忧民,他只觉无语。他整理了一下他碰到的问题:如果战斗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如果一个人而要与全世界作战,难道你的一切活动只是为了自己的影子?
孤独是不能提倡的,寂寞是不能推销的,伟大是不能操练的,艺术是不能炒作的,思想是不能避免的,悲壮是不能表演的。以上是否定律。
颂扬别人常常即是肯定自己,指责别人常常即是反射着自己的弱点,嘲笑自己常常即是嘲笑别人,给别人抬轿其实也是抬自己。以上是分享律,或日借光效应。
过于强调什么,往往恰恰证明了自己某一方面的虚弱。例如曾经拼命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而从来没有唱过“淮海战役就是好”。以上是反衬律。
如果丈夫埋怨妻子琐碎而不断地与妻子争,如果妻子埋怨丈夫主观而不断地与丈夫争,如果一个人拼命批评自己的朋友不义,如果一个官拼命抱怨自己的下属无能;最后常常是证明你就是有些琐碎、或主观、或不义、或无能。这是(斗争)趋同律。
有人赞成的必有人反对,有人佩服的必有人不忿,有人讨厌的必有人亲爱,有人趋奉的必有人躲避。以上是逆反律或完成律。
被阿谀也如吸鸦片,愈吸愈上瘾——瘾无止境,谀无止境,麻醉性舒服无止境。
井说河太轻浮,河说海太自大,海说井太窄小。苍蝇说老鼠太低下,老鼠说猫太残忍,猫说苍蝇太贫乏(缺乏营养价值)。警察想对说废话太多的东西课以罚款,于是井河海苍蝇老鼠猫一起造反。上帝批示:让他们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互相说下去吧。
【简评】王蒙(1934—),河北南坡人。著名小说家、散文家。代表作有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出版有多种小说、散文随笔集,并有十卷本《王蒙文集》。其随笔作品幽默、生动,思路敏锐、开放,多深刻警辟之语,有纵横八面、鞭辟入里之妙。这篇作品体现了王蒙随笔中的一贯风格,不尚雕琢,行文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具有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天成感,形成王蒙所独有的语势:节奏急,浓度大。读这种文章,你会感到作者有一副很好的身体和精力,自己也不自觉地受到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