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小岛,黎敏最大的心愿是来看善淑的坟茔,曾记得他曾跟师姐说过,等他军校毕业,将把善淑的骨殖迁往丹象县安葬,如今他不仅军校毕业,而且已历经战火,成为军部侦察大队大队长,但这一诺言,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付诸实施。这次在首都戒严任务完成后,除了随婉君回家结婚,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婉君去年在黎敏部队一直住到假期完后才回去,那时黎敏仍在北京,学潮虽已平息,但形势仍十分严峻,他无法离开部队去考虑自己的婚事。个人事小,国家事大,他相信这点道理婉君是懂的,这从最初告别她时可以看出来。
然而,让婉君满怀希望而来又失望惆怅地离去,黎敏还是深深地感到了歉疚。
因此这次部队一回到驻地,他便拍电报给婉君,主动提出了回家结婚的要求。
至于结婚前去小岛,婉君也有自己的打算,自从那次在故乡珠山搞活动,她在法王寺求拜佛祖保佑她考上大学后,她竟变得十分迷信起来,尤其那次在战地医院她和黎敏神奇般地相逢,更是使她对此深信不疑,她想这绝不是偶然的,冥冥之中一定也受了佛祖的庇护。如果没有她在普陀山菩萨面前许下心愿,已失去音讯许久的黎敏不会回到她的身边,也不会让她亲手救了他,她更不可能会有机会重新得到黎敏的爱情。她倍感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幸福与机遇。这次黎敏回小岛,她正好可以顺路去普陀山偿还当年许下的心愿。因此,她兴高采烈地与黎敏一起踏上了这一旅途。
小岛婉君从来不曾来过,当她踏上这一四面环海的岛屿时,不禁为它的荒凉而感到震惊。未来之前几次听黎敏提起,她总以为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外桃源般美好的地方,现在身临其境,她才知道现实与自己以前的想像大相径庭。
“黎敏,你辛苦了,我没想到当年你是在这种环境里当兵。”婉君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刚踏上码头,她就对黎敏流露出同情与怜悯,“我真难以想像那些年你是如何度过来的,感情上受到了失恋的打击,当兵后一下子又来到这穷山恶水与世隔绝的地方,你一定感到过绝望吧?”
“没有。”黎敏笑了笑,“这样的环境正可以修养身心,让我冷静地思考以前的那些生活与感情,况且上岛后不久我便认识了善淑,所以并不感到什么空虚与不适。”
婉君不禁沉默下来,以前她不理解黎敏对善淑的感情,今天到了小岛,她才懂得黎敏和善淑的相爱绝不是肤浅的,他们从相遇相识相知到相爱一定充满传奇与悲壮。
冬天一过,大地便迎来了万象更新的春天,那些被寒冬时节朔风吹得只剩枯枝的灌木丛已长出了绿油油的嫩芽,马尾松变得更加苍翠,小路两边的坡上开满了杜鹃花。有粉红的,也有殷红的,一丛丛,一簇簇,如火似血,映得起伏的丛林分外娇美迷人。
婉君一边雀跃着,一边陶醉地折着鲜艳的杜鹃花,时不时地回头呼唤落在后面的黎敏,她没想到荒凉的小岛原来也有这样如诗似画的可爱的风景。
面对欢乐忘情的婉君,黎敏不禁触景生情,想起了有一年春天,也是杜鹃花漫山遍野盛开的时候,他和善淑来山上砍柴,在休息的间隙中,两人曾去林间采过杜鹃花和蘑菇。那情那景,此时此刻是这样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黎敏,快来,太美了,小岛已成了花的海洋。”善淑矫健地穿梭在花丛中,兴高采烈地朝黎敏挥舞着胳膊。
黎敏仿佛受了感染,小跑着来到善淑身边,伸手折了一朵,兴致勃勃地说:“善淑,你知道吗?杜鹃花是可以吃的。”
“你骗人。”
“真的。”黎敏边说边把花朵塞入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小时候,我们经常去山上采这种花吃。冬天到时,松叶上还会结满白色的晶块,就像冰糖一样甜甜的,我们也经常去采着吃。”说起童年的趣事,黎敏的双眼熠熠发光,“吃了这花,尤其你们女孩子会变得更加漂亮出众。”
“是吗?”善淑将信将疑,试着吃了一朵,呸地吐了出来,“没滋没味的,这怎么能吃。”
“吃这花是为了漂亮,而不是因为它的味道有多么鲜美。另外忘了告诉你,想漂亮必须心诚,不然像你这样的话,那就要大打折扣了。”黎敏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说。
“你坏,捉弄人,我不理你了。”善淑撅着嘴巴,佯作生气。
黎敏这才哈哈地笑了起来,走过去拍了一下善淑的肩头,说:“别发嗲了,我可爱的老师,快去采蘑菇吧。春天来了,山上的蘑菇一定很多。”
春天季节,雨水充沛,绿茵茵的草滩上长出了许多野蘑菇。小岛上的蘑菇不像其他山上的那样是灰色的,由于土质与气候的缘故,这里丛生着的蘑菇都是灰中透着橘黄,煞是好看诱人。
“这能吃吗?我印象中的蘑菇不是这个样子,颜色是灰的。”善淑见黎敏将蘑菇用茅草杆一串串地穿起来,不禁疑惑地问。
“山上的野蘑菇能吃的只有两种,一种像你所说的那样是灰的,另一种就是这个灰中透着橘黄的,这是野蘑菇中的极品,比灰的要珍贵得多了。”
“你懂得真多,不仅懂得松枝会产糖,懂得杜鹃花可吃,而且还会辨认蘑菇,甚至连砍柴也有一套活灵活现的经验。黎敏,你不愧是我的学生,出类拔萃,值得表扬。”善淑不无调侃地揶揄道。
“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好像不是赞赏,而是在挖苦嘲笑。”
刚才砍柴时,善淑绑了一捆准备背回庵去,黎敏告诉她这样太费力了。
他们今天可以多砍一些晒在山上,下次来时再将这些干了的背回去,新砍的仍晒在山上,以此循环,既可节约力气,又可多背些柴回去,一举两得。善淑从佛顶山开始就一直砍柴,从没想到过可以用这种方法。当时她听了一愣一愣的,很是佩服。
“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并没顽固不化,孺子可教也。”一说完,善淑就笑着跑了开去。
和善淑相处那么久,黎敏很少见到善淑率真活泼的一面,此刻见她如此天真烂漫,顽皮淘气,不禁心头一振,假装生气地将一串蘑菇追着朝善淑的背影扔了过去,说;“好啊,你这么坏,骂了人还卖乖,看我怎么揍你。”
“阿弥陀佛,学生打老师,罪过,罪过。”善淑站在不远处,双手拜着,嘴里念念有词。
“不敢,学生失礼了,向老师这厢赔礼道歉,请原谅。”黎敏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朝善淑鞠了一躬。
还没等黎敏直起身来,善淑已嘻嘻地笑弯了腰。
黎敏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黎敏,你干吗?怎么一惊一乍的。”婉君已站在黎敏身边许久,见他一会儿茫然若失,一会儿又傻傻的露出笑容,她惊讶地拉了拉他,疑惑地问。
婉君的询问打断了黎敏的回忆,他怅然地收回思绪。
事实告诉他,善淑千真万确已离开这个世界,他再也无法和善淑活着相见了,他的双眼开始湿润。
“黎敏,你流泪了。”婉君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想善淑了?”
“是的。”黎敏实话实说,“那年春天,小岛也像现在这样被杜鹃花装缀得嫣红一片,山坡上长满了蘑菇,我和善淑用茅草杆穿不完,后来干脆脱下军装,将袖子和裤管一扎,采了整整一衣一裤。这些情景就像此刻发生一样历历在目,可是,善淑离我而去却已七八个年头,想起这些,我心如刀绞。”
婉君怜悯地望着陷入悲痛之中的黎敏,温柔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逝者已去,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你必须面对。”
“我心痛啊,婉君,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那年寒假没去小岛,不然善淑是不会这样死去的。”黎敏旧话重提。
“你是军人,身不由己,善淑是会谅解的。”婉君轻声地问:“黎敏,告诉我,善淑葬在哪里?”
“在山那边。”
“你别太难过,我们现在就去看她好吗?”
黎敏点了点头。
善淑的坟墓就座落在去清月庵路边的向阳坡上。
黎敏带着婉君来到这里,无限怜惜地抚摸着坟头,深情地哽咽着说:
“善淑,我终于回到小岛看你来了。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一定寂寞凄凉,一定望穿双眼盼着我能早点回来看你,我也一样。我曾跟师姐说过。让你去我家乡,你生不能去丹象县,死了也要让你魂归那儿。可是,戎马倥偬,一拖再拖。今天,终于可以完成这一心愿了,我好高兴。”
坟头上培有新土,坟墓四周不见一颗青草,看得出受到了很好的保护,婉君见此忙说:“黎敏,这事先不忙这样做,老人说入土为安,我想还是不要再惊动善淑那已安息了的灵魂为好。在这里有师姐和师傅陪伴与照看,善淑不会孤单与寂寞,然而到了我们那儿,人生地不熟的,再加平时我们又不在家乡,她一定会感到惶惑不适与凄凉的。”
“以你说,不迁为好?”
“是的,只要你有这颗心这份情就足够了,如果善淑有灵,她在九泉之下知道后,一定会为此而含笑欣慰的。”
婉君说得不无道理,对迁坟之事黎敏不禁犹豫下来。
他环视着四周熟悉的地形感慨万千,当年与善淑第一次见面就在这条小路上,那时善淑挑水去菜地浇庄稼,而他刚从海边跑步回来,从此两人之间开始了一段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感到温馨、美好与难忘的交往。
黎敏的眼里冒出了泪花,往日的一切是这样的清晰,这样的历历在目,正像他以前所写的那篇《情留此岛》的小说名字一样,他的心,他的思想感情,他的欢笑与眼泪,还有他的那份思念与牵挂,一切的一切都已留在了这座小岛上。
婉君把路上采集的一束杜鹃花庄重地放在坟前,然后又毕恭毕敬地鞠躬了几下。
“黎敏,我们快去庵里吧,你看天阴沉沉的,好像就要下雨了。”婉君望了望天,拉了拉沉浸在回忆往事之中的黎敏。
天也仿佛通人性,刚才还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这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海天相连的地方开始隐隐辗过一阵闷雷。黎敏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他依稀记得前几年来小岛看善淑也是这样。
天若有情天亦老!
黎敏的心愈加悲伤、痛苦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