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过后的乡村,江河上泛着混浊的水波、漩涡,田野里一片汪洋,漂浮着刚栽下的秧苗,水流从冲垮的田埂里汩汩地淌向小溪,三三两两的农民扛着锄头正在田里排水,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左一滩,右一滩的都是积水。过往的车辆活像轮下安了喷水器,向两旁喷溅混昏黄的泥浆。
柔红提着裙子,战战兢兢地走着,提防着过往车辆翻起的水珠。突然,一辆摩托嗖地一下从她身边擦过,她的裙上立刻布满了肮脏的泥浆。恼人的是,那人竟减低速度,回过头来,瞅着她的狼狈相放声大笑。柔红正想发作,却蓦地怔住了。
“是你,戎建华!”
“柔红……”放声大笑的戎建华这时也认出了柔红,他将摩托划了个圈子来到柔红身边,歉意地望着柔红搞脏的裙子,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是你。”
“不是我,难道你就可以干这种恶作剧了?你这位花花公子真缺德。”柔红哭笑不得地瞪了戎建华一眼,“你好好的不在城里享乐,来乡下干吗?”
“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老头子说我呆着没事,替他来乡下走走,看损失重不重。”
“呵,你那位父亲大人还挺体恤民情呢。”柔红不无调侃地说:“老子不来小子来,这官真是好当。”
“请大小姐嘴上留情,别对我总是那么刻薄。”戎建华嬉皮笑脸地说。
“高考过后,一直在忙些什么?”柔红问。
“还能忙啥?尽管知道自己被大学录取的希望渺茫,但前些日子还是在家里等。现在没考上,老爸就想让我去工厂上班,我不去他们也无可奈何。据说,他已跟你母亲商量好了,让我去一所新建中学代课。等下半年招兵,再让我去部队,这还挺对我的心思。”
“像你这种人,我想去部队确是明智的选择,让部队的纪律管管你对你确有好处,否则在地方上可能将成为一个浪荡的纨绔子弟。”
“唉,你又损我了。”戎建华诙谐地一笑,说:“怎么,又来看你的白马王子?正好,我路过黎敏他们的村庄,快上来吧,我将功抵过。对了,黎敏好像这次又没考上?”
“是的。”柔红痛苦地点了点头。
“世上的事就这么残酷,这么捉弄人,想考上的考不上,可以不考上的人却又高中榜首。”
柔红知道戎建华感慨的是什么,这次茵枝在高考中名列前茅,可惜她已去了香港。
进村庄时,摩托开始减低速度,在铺着青石板的村道上颠簸前行。
“建华,停车。”柔红拍了拍戎建华的肩头。
“干吗?”
“车子太颠了,我想走着去。”
“那好,你慢慢走吧,要是碰上黎敏我会告诉他的,就说你来了。”
柔红望着远去的戎建华的背影,惶惑地停了下来。自己给黎敏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啊,黎敏那伤痕累累的心能承受得了吗?她不禁想起去年来乡下和黎敏一起去校时的情景……
那天中午,刚从地里劳动回来的黎敏,半路上望见自家小屋上的烟囱冒出了阵阵炊烟,不禁怔愣了一下,连忙急急地向家里走去,发现原来是柔红正弯腰凑在灶前烧火。
“柔红。”黎敏惊喜地叫出声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柔红转过头,手撩着有些汗津津的额发,冲着黎敏笑了说:“来了好久了,妈呢?”
“妈去后山采玉米了,中午不回来。”黎敏走上前去,拿下柔红手中的干柴,体贴地说:“我来,看你热的,快去洗洗脸吧。”
“不!”柔红重新夺过干柴,朝黎敏扮了个鬼脸,然后把柴塞进灶膛。
火更旺了。
火舌像一个个精灵似的在灶膛里雀跃着,映红了柔红那姣好的脸儿。
“你先去河里洗个澡,再回来吃饭。”柔红回过头来,温柔地吩咐黎敏。
“哎!”黎敏高兴地答应了一声。
饭熟了,柔红从灶里退出还没燃尽的木柴插入灰缸。
黎敏从河里洗过澡,走进屋来把毛巾挂在铁丝上,刚要转身,忽然被柔红从后面蒙住了眼睛。
“听口令——”柔红淘气地命令道。
—向后转!
黎敏顺从地一转,并趁机甩开了她的手。
柔红咯咯地笑着说:“你瞧,桌上是什么?”
桌上放着五六个罐头和几瓶装满菜肴的大口玻璃瓶,旁边还有一瓶红葡萄酒。
“你带这许多东西干吗?”
“不吃白不吃!”柔红轻捷地走到桌前,“这些都是妈给我准备的,说让我带到学校去吃。”尽管家和学校都在城里,但柔红平时很少回去。
“今年你还去复习?”
柔红点了点头,说:“对,明年我还想再考一次,我也已替你交了学费,明天我们一道去学校。”
“不,我不去。”
“为什么?你真的已万念俱灰了?真的已甘心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背朝黄土的农民了?”
“我要帮助母亲干活。”黎敏轻声地嗫嚅道。
“至于干活,我和你礼拜天可以回来。”
“能有机会继续复习那确实是很好的,可是太可怕了,我们已落榜一次,如果明年再落榜,那该怎么办?”黎敏的心眼开始松动。
“别想那么多,黎敏,我相信明年我们一定能考上,真的,我有预感。”
预感成真了,她果然考上了,但意想不到的是黎敏的担忧也被证实了,今年他又一次名落孙山,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柔红真不敢去面见黎敏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他。
“柔红。”萧丽飞快地从小路上走来,一手拿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珠,一手握拳轻轻捶打柔红,“刚才碰到戎建华说你来了,你明明早进村了,怎么还在这里?快走吧,黎敏病了。”
“什么,他病了?”隐约可见,柔红的眼里冒出了泪花。
“是的,不过没事,主要是劳累过度引起的。”
黎敏病了躺在床上,家里凄清无人,多亏萧丽在劳动间隙中,顾不上休息跑过来照料他。萧丽也像鲁成君一样去年没考上大学,柔红他们又去学校插班学习,而她和鲁成君却回了家乡。
萧丽家在这一带,生活是富裕的,父亲是方圆几里闻名的铁匠,在大街上开店铺。她回乡后,村里让她进卫生院培训,回来后当了乡村医生和村团支部书记。她知道黎敏生活窘迫无钱上医院,于是背着黎敏买来了许多营养品,还配了几瓶葡萄糖,柔红到时,黎敏刚好躺在床上挂着吊针。
柔红坐在床边,无言地握着黎敏的手,面对他又消瘦了许多的脸庞,她的眼眶不禁潮湿了。
这些日子,黎敏的确挺想柔红,要知道,一个人在病中是多么需要亲人陪伴安慰啊。在这世上,除了恋人柔红,他已没有第二个亲人。在夜里,他还在心里念叨过柔红,希望她能来乡下和他在一起。现在,柔红果真来了,就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他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本来他就是一位深沉文静的青年,母亲的与世长辞更使他变得沉默了。
年轻人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他却截然不同,不是脸上闪着惘然,就是低头默默地想些什么。他的心仿佛已死了,再也燃不起青春的火花,分享生活的乐趣了。
那天高考,在萧丽和鲁成君的督促下,黎敏赶去参加了,但他的脑子是糊涂的,家里母亲死了躺在板上,没有一个亲人,他怎能集中精力,静下心来坐在考场做试题?面对着考卷,他只觉得头昏脑涨,虚汗直流。柔红在不远处见了焦急、紧张,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然而,他一动也没动,始终那么神情漠然地耷拉着脑袋。
终于,高考在悲痛中度过了,当天他和柔红便赶回了家。
出了殡,送了葬,他整日神情恍惚,心中空虚,总觉得母亲好像去远方走亲,过几天还会回来。
柔红是贤惠的,每当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想方设法将饭菜办得丰盛些,使他高兴多吃点,吃得好些。柔红是温柔的,每当他默默无言凝神寻思的时候,她就偎近他陪伴着。柔红是多情的,那段日子如果没有柔红的爱抚与体贴,不可想像他将怎么过完它。
柔红要回丹象城了,好像又将失去一个亲人,他曾暗暗地流过眼泪。
那天,柔红本准备乘车去家,见黎敏依依不舍的样子,她不忍乘车马上离去。
“你送我一程吧。”柔红温柔地说。
“你不乘车了?”
“走一段再说。”
古时候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里相送的千古绝唱,但那除了祝英台为梁山伯不能及时明白她的一番衷肠而略感到失望与惆怅外,整个十八里相送充满着游山玩水的轻松愉快,而黎敏和柔红难舍难分默默垂泪宛如生离死别的相送,却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为之动容而洒一掬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