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公社车站十分简陋,几间平房,坐落在一条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浆翻滚的公路旁。
“爸妈,你们回去吧。”茵枝踏上汽车,朝父母挥了挥手。她发现母亲背着她在抹眼泪。想到自己就要永远离别生她养她的故乡,告别亲人,去陌生的香港,茵枝心里酸酸的,泪水禁不住扑扑地掉了下来。
“茵枝,到香港后要立即写信来,让家里放心。”父亲站在车窗下面,仰着脸嘱咐道。
“我知道了。”
“要孝敬姑妈,听她的话。”
茵枝点点头。
“别想家。”
茵枝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任性地说:“爸,我真舍不得离开家,离开你和妈,我真的不想去。”
“别说傻话,姑妈会像你妈一样疼爱你的。”
汽车开了,茵枝泪眼朦胧。公路两旁的白杨树纷纷一齐朝后掠去,汽车吼叫着,奔驰在去丹象县城的蜿蜒的山道上。
到县城汽车站后,茵枝提着行李来到售票室。
丹象县交通闭塞,只有定时的几班车子,已远远满足不了交往日渐增多的旅客流量。售票处人头攒动,排起了两条长龙。经过询问,才知道下午去甬城的班车已没有了。茵枝原想等买了第二天的车票后再去姐姐家,这会见买票的人那么多,她只得退了出来。
姐姐梅枝结婚后,和丈夫戎建国一起仍住在婆婆家。公公戎太祖是县委第一把手,一家六七口人住在一座老房子里,木结构楼房,解放前这里原是庙宇。茵枝在县中读书时,曾随戎建华来过他家,但姐姐嫁过来后,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茵枝不知道姐姐住在哪一间房子,也不知道是否在家,她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茫然地喊道:“姐——”见没有回音,茵枝走进一间没有关门的房子,又喊了一声:“屋里有人吗?”
“谁呀?”随着一声询问,楼梯口响起一阵拖鞋沓沓的声音,戎建华走了下来。
“是你?原来你在家啊,刚才你怎么不答应?”
“我在睡午觉,刚被你吵醒。”
“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在睡午觉?”茵枝放下行李,问:“我姐呢?”
“她上班去了。”见茵枝风尘仆仆的样子,戎建华愣了一下,问:“你就要走了?”
“嗯。”茵枝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也不等高考的消息了?”
“姑妈已给我联系好了在香港的学校,考没考上已不重要。”见戎建华沮丧的样子,茵枝凄然地沉默了一下,接着说:“建华,不是我想离开这里,其实我不想去,是姑妈一定要我去。你知道我姑妈没有儿女,纵有万贯家产也是孤苦一人,现在年纪大了,必须有人去帮她。”
“我们这里毕竟还穷,怎能与香港相比,人家那儿是人间天堂,灯红酒绿,花花世界,谁不向往?”戎建华不无凄楚地说,“你什么时候走?今天,还是明天?”
“明天,今天已没有班车了。”茵枝望了一眼神情沮丧的戎建华,怯怯地说:“我还没买车票,你能陪我去吗?”
“好吧,高考结束后,每天在家里睡懒觉,我正闷得发慌。”戎建华也没换掉拖鞋,就在小屋里推出摩托,朝车站驶去。
摩托座位不大,茵枝坐在那里,身子几乎全部紧贴在戎建华的身上。街道水泥路面已破损严重,摩托颠簸前行,胸前从没让人触摸过的乳房随着车的颠动,在戎建华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地摩擦着,令茵枝心醉神迷,又羞臊万分。她心虚地望了望街道两旁,只见路人行色匆匆,并没留意他们,她这才放下心来。
茵枝从没被异性碰触与拥抱过,这会儿紧贴着戎建华的感觉,尤其摩擦乳房的感觉,宛如一道亮光刺透了她那沉睡多年的处女的梦魇,打开了她的处女的心扉,她只觉得一股生命的甘泉在周身弥漫着,升腾着,从心底下汩汩地流出。
“到甬城后,你怎么走?”
“乘火车去上海,然后再乘飞机去香港,姑妈在信中都已告诉我走的路线了。”
茵枝梳着两条短辫,穿着花衬衫,蓝裤子,白色凉鞋,浑身上下不土不妖,秀丽朴素,戎建华面对清纯如出水芙蓉的茵枝,心里酸楚惆怅,真不敢想像眼前这位朝夕相处十几年,如没意外变故有望成为爱人的姑娘,明天就要远走高飞。
“这一离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也许再见到你时,你已不会是现在的茵枝,而是珠光宝气腰缠万贯的老板娘了。”
戎建华的话本已勾起茵枝的离情别绪,此刻见他说得那么俏皮,她不禁噗地一声笑了起来,说:“你在说你自己吧?到那时,你也许像你大哥像你老爹那样威风,已是独当一面的党政要人了。”
两人强颜欢笑,都非常清楚此一离别再见遥遥无期,谁也无法预测彼此的命运将来会是如何?
“建华,这会儿我不想回你家去。”买了票后,茵枝犹豫着说。
“行,你还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我们顺着城西路一直开下去好吗?我很想在你的摩托上多坐一会。”茵枝媚眼闪烁,神采飞扬。
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已快是傍晚了。
“糟了,你姐和我妈也许已等急了。”戎建华仿佛才想起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他们平时也等你吗?”茵枝问。
“他们才不会等我呢,我来无影,去无踪,早已习惯了。”
“那今晚也不会等,我们干脆在外边吃了再回去。”
“不行,他们不会等我,但会等你。刚才买车票时,我已打电话告诉他们了。小姨子第一次上亲家,他们还不隆重接待啊?再不回去,以为你失踪了,就会四处寻找。”
“就你多事,人家想清静地与你吃顿饭,却被你破坏了。”茵枝生气地打了一下戎建华的肩膀,戎建华毫不提防,手一哆嗦摩托差点跌倒。
“你不要命啦?”戎建华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在这里出事,我该怎么向你姐、我哥,还有你姑妈交代?”
“别那么胆小如鼠,我们福大命大,上帝是不会那么早要你我生命的。”
茵枝啪地在戎建华的脖子上吻了一下,说:“建华,不在外边吃饭可以,但你得答应我,晚上陪我去北门水库边散步。”
茵枝没丝毫害怕,刚才一路风掣电闪般的奔驰,一路紧抱着戎建华身子的感觉,使她兴奋不已,说不出的新奇与刺激。有这经历,日后在香港她就不会感到寂寞孤单。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罗曼蒂克起来了?是不是就要去香港了,忘乎所以了?”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得答应我。”茵枝放肆地紧搂着戎建华,撒娇道。
茵枝的强颜欢笑,茵枝的异常,戎建华看得清清楚楚。以往茵枝虽活泼,但她绝不轻浮。相处那么多年,除了偶尔拉拉手外,两人从没拥抱过,亲吻过。今天,茵枝不但大胆地把胸脯贴在他的身上,紧搂着他,还伸过嘴去时不时地吻他的脖子,路边有许多行人,她也视而不见,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她绝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由于去香港定居高兴得忘乎所以,她心里一定是在滴血。
他没有忘记,当他和她知道哥哥姐姐订婚,粉碎了他们相爱成眷属的梦想,两人曾偷偷地流过不知多少泪。
是舅妈粉碎了他们的梦想,当初也是舅妈撩开了他们之间纯洁的面纱,使他们两颗单纯的心复杂起来,产生许多原本不该那么早产生的情愫,开始朦朦胧胧若即若离的早恋。
他们清楚地记得,还在读初中时,舅妈曾当着他们的面跟奶奶与外婆说过:“建华与茵枝真是天生的一对,建华聪明出众,茵枝漂亮活泼,两人兄弟姐妹又多,到时候我一定替他们做媒,把茵枝嫁给建华。”
虽然当时两人害臊得面红耳赤,但这话从此烙印在他们的心里。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更促进了他们之间那原本已蠢蠢欲动的感情。
记得那次是由于学习上的小事,两人闹了意见,互相板着脸几天不理不睬,被班主任周老师发现后找去谈话。
“你俩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闹起意见来了?”周老师似乎恨铁不成钢,接着说:“老师很喜欢你们,同学们也很羡慕你们。你们不但人般配,学习也不相上下,真是天生的一对。当初老师安排你们坐同一课桌,提名你们当班干部,就基于这种思想,你们一定要珍惜,不要辜负老师对你们的期望。”
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周老师一反常态,居然会那么推心置腹地跟他们说起这些。从周老师那里出来后,两人忍俊不禁噗地一下笑出声来,那些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隔膜顷刻间烟消云散,彼此又和好如初。
“建华,等会吃了饭后我们就去散步。如果你妈或我姐问起,你就说陪我去看老师与同学,到时你可别忘了。”茵枝凑在戎建华的耳旁嘱咐道。
戎建华沉默了一会,说:“要离开这里了,以我说,你真的该去看看其他同学和老师。”
“前些日子我已去过了,现在就不去了。”
由于最近天气忽然变得异常闷热,丹象城的人们一到晚上,几乎都从屋里出来,坐在街道边乘凉、闲谈。北门地处山边,偏僻冷静,县中没放假时,同学们都爱往这里跑,在河边看书、谈天,放假后,这里就变得安静多了。
晚风习习地吹着,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无数星星在湛蓝的天际上闪眨着。
偶尔一两颗流星划过,刺破深沉的夜幕。
“建华,我衷心希望今年你能如愿以偿考上大学。”
戎建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大学的门槛不是那么容易进的,高考那几天我心神不定,有几课考得一塌糊涂,我知道自己已没希望被录取。”
“如没考上,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也没有,得过且过算了。”
茵枝怅然地沉默了一会,说:“建华,不要那么悲观,自暴自弃,我想你还是再复习一年,争取明年再考。”
戎建华摇了摇头,说:“条条大道通罗马,我不信只有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倒也是。”茵枝表示赞同。
这时,两人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水库溢洪道上。
茵枝停了下来,伸手玩弄着戎建华胸前衣服的纽扣,说:“建华,我到香港后,会经常写信给你的,希望你也能经常写信给我,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