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得这年夏天,天气时冷时热,反复无常,就像风云变幻的政坛。那些天,太阳有时像少女温情的目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有时烈日当空,火辣辣地曝晒着大地,令人透不过气来。
天气的这些怪异现象,对于地处东海之滨的丹象县中正面临高考的学生来说,似乎并没多大在意,他们此时关心的只是自己是否能顺利度过这黑色七月,考上大学。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不久,竞争是激烈的,也是残酷的。
这天下午,柔红和茵枝几乎是同时做完试题,并肩走出肃穆一片的考场。
一到走廊,柔红兴奋地拍了一下茵枝,踌躇满志地说:“今天的试卷难度不大,有没有这感觉?”
“嗯,好像是。”正在沉思着的茵枝吃了一惊,惘然地支吾了一声。
“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想什么?”柔红发觉了茵枝的异常,诧异地问。
茵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柔红,不瞒你说,高考过后,我就要离开家乡去香港了。”
“去你姑妈家?”柔红知道茵枝有一个姑妈在那儿。
“是的,我姑妈没有孩子,今年春天她来大陆探亲,就与我父母说好让我过继给她。”
“如果这次高考被录取,你还去不去?”
“姑妈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她说录取的话也要去,香港的教育并不逊色于内地,我去那里后,还可以继续求学。”
“既然如此,那你还在学校辛辛苦苦地复习参加高考干吗?”
茵枝的眼里闪过一丝难言的痛苦与无奈,沮丧地低下头,轻声地说:
“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学校,离开老师和同学们,更舍不得离开他。”
茵枝没有明说他是谁,但柔红知道茵枝指的是戎建华。大家都是县立高中同届毕业生,去年高考失利后,又一起来校复习,共同的追求与遭遇早已使彼此成了要好的朋友,因此各自的心思大都清楚。就像她深爱着黎敏一样,茵枝处女的心里也珍藏着戎建华挺拔的身影。
多少文学作品中,多少影视里,曾演绎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故事,就像那许多动人的故事一样,戎建华和茵枝也曾有过这样的岁月,因为戎建华外婆家和茵枝祖母家同在一个四合院里,戎建华由于弟兄多,再加父母当时一直在外工作,为此从小寄养在外婆家,和茵枝一起玩耍、生活,上学后又一直在同一座学校。
去年,也就是高中快要毕业的那一学期,正当戎建华和茵枝之间的感情一天深似一天的时候,一件令人意外而尴尬的事情开始降临在他们身上,经舅妈介绍,在县城工作的茵枝姐姐梅枝与在县公安局工作的戎建华二哥戎建国订婚了。这残酷的现实犹如晴天霹雳,将两个孱弱的中学生打得晕头转向,不知偷偷地流了多少眼泪。那时,两人都不知道哥哥姐姐结婚,并不妨碍他们相爱。他们只是悲叹,没有勇气敢向世俗挑战。现在两人不仅不能相爱,而且即将就要天各一方,茵枝能不失魂落魄吗?
“去香港的手续都已办好了?”柔红怜悯地望着茵枝。
“差不多了,我姐夫,也就是建华的二哥出面替我办,近水楼台先得月,那还不快啊。”
“这事戎建华知道吗?你这一走,他一定会很难过。”
“他早就从他哥那里知道这事了,我真后悔没让姐夫保密。刚才在考场里,他悲观、茫然的样子让人瞧了揪心,如果因这事而影响了他的成绩,我是百身难赎的。”
柔红刚想开口安慰茵枝几句,见黎敏兴冲冲地从考场出来,便撇下茵枝迎上前去,关切地问:“考好了?”
“考好了。”黎敏满脸春风,目光灼灼,从他的气色上可看出,今天他也一定考得不错。
“黎敏,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轻松过,只要明天也像今天一样顺利考完,那么万事大吉,我们总算为自己争了口气。”柔红激动地说:“说真的,如果这次高考再没录取,我将会心碎。”
“是呀,第二次了,这期间我们曾为此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啊!”黎敏深有感触地说,“那比太阳还早的晨读,那比星星还迟的夜自修,那比严寒还冷的风言风语,那春花秋月中的烦躁,那苦苦的期待以及那热烈的幻想,这一切对没有经历过高考失利的人,是所难以想像难以忍受的。”
“上次的落榜对我们打击不小,我们的关系为此成了一些人攻击的目标,说没上分数线,是由于谈恋爱造成的,想想一年来人们的议论与偏见,真是气人。”说起这些,柔红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呀,总是对那些流言蜚语耿耿于怀,这又何必呢?其实那些人的话不无道理,通过几次尝试与思考,我较理智地醒悟到,我们的关系确实给学习带来了不少影响。如果没有那种感情上的事,也许我们不会弄得那么惨,早已考上大学了。”
“怎么,你也这样认为?”柔红注视着黎敏,不禁沮丧地问:“那么说,你已感到后悔了?”
“谈不上什么后悔,只是感到别扭,学业还一事无成就开始谈情说爱了,不像话。”
“可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我们的相爱对学习还是有帮助的。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不可能今年再参加高考。”
“这倒也是,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怎么也不敢想像,我还会来校插班复习。”
两人对望着,不禁心领神会地笑了。
黎敏和柔红是两个家庭生活环境截然不同的青年学生。柔红家在城里,父母都是干部,姐姐大学毕业后又在省城参加了工作,她是父母姐姐的掌上明珠,从小就受到了家庭的百般宠爱,而黎敏却是一个在乡村土生土长的男同学,而且父亲早逝,家境十分贫困。是那次地区中学生文艺汇演双人舞《乡间小路》将他们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那次他俩在舞台上配合得是多么默契!获奖回来,学校表扬了他们,同学们也祝贺他们,但不知是首先从哪位同学嘴里出口,一个时期内,竟有相当一部分同学在议论他们的关系。谁也没有想到,正是那些玩笑造成了爱的氛围,促成了他们的早恋。
茵枝站在一边,望着柔红和黎敏凑在一起亲昵地有说有笑,联想到自己和戎建华面临的处境,她的心里充满惆怅。
这时,已有许多考生陆续做完试题走了出来。茵枝伸张着脖子焦急地等待着,许久不见戎建华出来,她不禁走过去问:“黎敏,建华怎么还没出来?”
“不知道,也许他仔细想多检查几遍。”
“别急,茵枝,我们在操场上等建华一会吧。今晚我请客,等他出来我们就去饭店吃饭。高考过后,彼此在一起的机会就很少了,再说你就要离开这儿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相见?”
这时,一辆自行车飞似的冲进校园,径直朝黎敏和柔红驶来。黎敏见是自己同村的高中同学鲁成君,忙迎上前去问:“发生什么事了,成君?”
鲁成君满头大汗,跳下车来,气喘吁吁地说:“黎敏,你妈病了,病得很重,萧丽要我骑车来接你回去。”
“什么,我妈病了?”黎敏大惊失色。
“是的,中午,萧丽从街上回来去看伯母,伯母已神志不清昏迷过去了,打电话找你也一直接不通,我只好骑车来了。”
“你要回去?不,你不能回去!”见黎敏要随鲁成君回去,柔红忙上前拦住他,“这几天正在高考,你不能回去。妈病了,你又不是医生也无可奈何,可考试却离不得你。”
黎敏的眼前浮现出白发苍苍体老衰弱的母亲面容。为了他,母亲含辛茹苦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如今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如果没有那位好心的儿时挚友萧丽做伴照顾母亲,也许母亲死了也无人可知。想到这,黎敏的眼眶不禁涌满了热泪,伤心地说:“不,我要回去!我立即回去!”
“你要回去,那就回去吧,我跟你一起去。”望着黎敏痛苦的样子,柔红的眼眶也渐渐地湿润了。
“不,你不能去,明天还要考试。”
“考试?你去了,我一个人留下还有什么意思?”
鲁成君望着柔红,略一思索说:“柔红,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骑车送黎敏来考试,你就不用去了。”
柔红犹豫了一下,心想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嘱咐道:“成君,记住,明天一定要送黎敏来参加考试。”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鲁成君朝柔红和茵枝点点头,便与黎敏骑上车子,迅速驶出学校。
婉君站在茅草丛生的村口土坎上,焦急地眺望着行人渐少的道路,见黎敏和哥哥骑车急急赶来,忙跳下土坎迎上前去。
“婉君,伯母怎样了?”鲁成君问。
婉君悲痛地别过脸去没有吱声,她的双眼红红的,鼻沿两边泪痕清晰可见,显然哭过了。
不远处的大樟树上,几只乌鸦凄哀地哇哇叫着,扑冷冷地从头顶飞过。
黎敏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跳下车推开婉君,一阵风似的向家里奔去。
院子里,乡亲们紧张地忙碌着,黎敏像块石头一样直立着怔住了。
“孩子,别难过,你妈已去世了。”婉君母亲见了,忙过来扶住黎敏。
黎敏的心一阵颤抖,浑身神经质般地哆嗦着,眼睛睁得老大,怪可怕的。
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奔进堂屋,抱住躺在木板上的母亲遗体,撕心裂肺地叫道:“妈,我来迟了!孩儿不孝,孩儿对不起你啊!”
想想母亲的一生不是容易的一生,母亲的命真苦。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不久以后,在一次赶海时,年轻的哥哥又被大海夺走了生命。为此,母亲的身体遭到了不可估量的摧残。而他作为母亲唯一相依为命的亲骨肉,为了学业却常常不在家,生活的一切都由母亲一个人艰难地支撑着。在她老人家与世长辞时,也未能让她见上最后一面,他对不起她老人家,他是个有罪的孽子!
黎敏嚎声大哭起来。
鲁成君、萧丽以及其他乡亲见黎敏悲痛欲绝,哭得伤心,禁不住也唏嘘地抹起泪来。泪眼朦胧中,见黎敏将脸颊亲他母亲的脸,婉君母亲忙惊慌地拦住他,说:“孩子,你妈去世了,身子不干净,想开点。”话还没说完,就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他是位文弱的青年,在母亲膝下,他完全是位孩子。他需要母亲,就像没长成羽毛的雏鸟需要母鸟哺乳一样。可是母亲去了,他再也没有了一切都可依赖的母亲,从此以后,生活的甘苦、凄凉与欢笑,一切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经营了。尤其眼前,既要参加高考,又要办理丧事,一切都在那么短暂而紧张的日子里发生了。他该怎么办?有谁能回答?有谁的遭遇与他一样不幸、悲惨而深重?除了他,这世间的人们是不会有他那么苦命的了。
黎敏俯在母亲的遗体上泣不成声,再也不想起来,唯一的希望就是母亲能带他离开这悲惨而纷杂的人间。
夜,灵堂。
忙碌了大半夜的萧丽和鲁成君陪伴着黎敏,守在母亲灵前。
一声鸡啼惊醒了埋头打瞌的萧丽,她看了看手表,忙摇了摇一旁的黎敏,轻声地叫道:“黎敏,醒醒。”
“什么事?”黎敏嘶哑着声音,迷迷糊糊地问。
“去县城参加高考。”
“高考?”黎敏条件反射地立了起来,但一会儿又重重地跌坐在凳上,沮丧地说:“不去。”
“不,你必须得去,让成君骑车送你去。伯母已经去世了,你应该节哀。
伯母的后事,我妈和成君妈会帮你料理的,你放心地去好了。”
黎敏摇了摇头。
萧丽生气地瞪着黎敏,动了感情地抽泣着说:“伯母生前辛辛苦苦供你读到高中,读复习班,图的是什么?还不是指望你能考上大学。还有,柔红通过关系帮助你,使你有机会再复习一年,她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可是,你却这样地不争气,连最后的一天考试也想放弃了。”
她扑在黎敏母亲的遗体上,伤心地哭道:“伯母,你的命好苦哇!”
“别哭,萧丽,我答应你,我去。”黎敏只得含泪扶起萧丽。
“成君,记住,你一定要把黎敏送到考场,见到柔红后再回来。”萧丽嘱咐站在一边的鲁成君,见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她这才送他们走出屋去。
去县城的路都是砂石路,坎坷不平,黎敏和鲁成君骑一段,推一段,艰难地行进着。天开始朦朦胧胧地亮了起来,路上来往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成君,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黎敏在一处陡坡下停了下来。
“不,萧丽说过,让我送你到考场。”
“不用了,家里事多,需要人手。”
“也好,那你快走吧,还要赶许多路,可别误了考试时间。”
黎敏推着自行车吃力地走上坡去,站在岭顶回头望了望,发现鲁成君还站在那儿目送着。他的心头不觉一热,为了他能考上大学,多少人在关心着他。他后悔当初不该听柔红的话再上县中插班复习,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也不会连累这么多人为他操心。
“怎么现在才来?”见黎敏匆匆赶来,站在校门口正焦急地等待着的柔红略带埋怨地迎上前去。
此时同学们都已进入了考场。
黎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没好气地说:
“你不知道路远?”
“妈的病怎样了?好点了吗?”柔红没去理会黎敏的不高兴,朝考场边走边问。
“妈已去世了。”黎敏悲痛地说。
“去世了?”柔红怔愣了一下,不由得留住了脚步。
黎敏无声地点点头,眼眶又红了起来。
柔红怜悯地望着脸色苍白的黎敏,安慰道:“黎敏,妈既已去世也就不要悲伤了,考试完后,我会和你一起去家里的,听我的话,别再想家里的事了,静下心来好好地考试好吗?”
黎敏茫然地点了点头,呆呆地随柔红走进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