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像她这样年龄,这样的人品和这样家境的女孩子还没男朋友,是比较少见的。不是没有追求她的人,也不是因为她上过县中现在是公社团委书记而眼高看不起在农村土生土长的小伙子,更不是她的青春意识还迟迟没有萌动,只是因为从少女时代起,她的心中就刻上了黎敏的身影,因为她和他曾有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童年。
小时候,多少个夏夜,他们曾躺在同一张圆桌板上数星星,听故事,在小河边捕捉红蜻蜓,上树摘银杏,下河捉泥鳅……一个扎羊角小辫的女孩和一个黑不溜鳅的男孩的童年,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里。
那年,她家搬到了村西新造的房子里,远离了黎敏家,为此她还伤心了好一阵子。但是,正因为有过两小无猜的童年,又由于少女的害羞,她的这种感情并没被黎敏发觉。升入了高中,柔红这个活跃漂亮有才气的城里姑娘爱上了黎敏,她嫉妒痛苦至极。当她发现自己在各方面都不如柔红,而黎敏又没有察觉自己的感情反而也深爱着柔红时,她只得忍痛把这缕斩不断,理不清的情愫深深地埋在心底。
自从知道黎敏遭到柔红的抛弃,尤其看了那封令她既尴尬又气愤的柔红的回信,有几个晚上她辗侧翻身,竟连声呼喊黎敏的名字。她知道,被自己一直埋在心底的感情又蠢蠢欲动了。可是,当看到黎敏为不能忘怀柔红而深深地痛苦时,她就反复问自己,柔红是城里人,大学生,你一个农村姑娘比得上她吗?你能有魅力使黎敏忘记她吗?你不会成为黎敏今后展开前程的拖累吗?
明天,黎敏就要去部队了,萧丽惆怅地徘徊在田野上,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的那份千头万绪的感情才好。
她只在想,度过今夜,黎敏将去部队,没有特殊情况,一去就得两三年不能想见。这两三年,命运将把她和他带向何方?实在令人难以猜想。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与人恋爱、结婚、生孩子,也许等他回来探亲,她的孩子就会叫叔叔了。想到这些,萧丽难受极了。
这时,夜幕还没完全降下,远处连绵的山岚一片暗青,快临近收割的稻穗翻起阵阵细浪。田野上弥漫着一层轻轻的雾霭,由近及远颜色由淡转深,路旁,水渠边密布着野菊花。乡村的夜晚,静谧、清丽而迷人。渐渐地,夜色降临了。萧丽转身想往回走时,只见月光下站着黎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萧丽瞅着脚下朦胧的草尖,低声问。
“刚才我去找过你,从你家出来我就看见你了。”黎敏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银杏树。“我就站在那里。”
“这次去当兵,部队在什么地方,知道吗?”萧丽问。
“不知道。”黎敏摇了摇头。
“为什么戎建华是海军,而你是陆军?”
“今年招兵就分海军、陆军,是根据身体条件来决定兵种的,我的身体也许比不上戎建华,也就只能当陆军了。”黎敏解释道。
“到部队后,希望不要忘了我,能经常给我写信。”萧丽的声音幽幽的,充满了离别的忧伤。
黎敏笑了笑说:“怎么会忘记你呢?你放心好了,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至于家里的一些事,我和成君会替你照顾的,清明节到时,我会代你去给伯父伯母上坟的。”萧丽深情地对黎敏说:“只希望你在部队安心服役,好好干。”
“谢谢你,萧丽,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黎敏充满感激地说。
“另外,至于个人感情问题,你别考虑那么多,你还年轻。以后在部队干好了,转志愿兵了或者考上军校了,你就有条件在城里找一个。假如退伍回来,你也不要灰心、焦急,家乡的好姑娘多得是,我会替你留意的。如果有合适的,我会介绍给你的。”萧丽强忍着内心如潮的感情,平静地关照着黎敏。
黎敏不由得留住了脚步,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在夜色中肃穆如神的萧丽,张口想表示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沮丧地叹了口气,重又默默地随着萧丽走去。
快到村口时,萧丽将手表从腕上退下递给黎敏。
“干吗?”黎敏十分奇怪。
“没合适的东西可送你,我想你去了部队,手表会有用处的。”萧丽真诚地说。
“不,这不行。”
“什么不行?莫非你嫌弃?”
“不是。”
“不嫌弃,那就收下吧。”萧丽拉过黎敏的手利落地将表套了上去。由于萧丽人结实,表带刚好适合黎敏的手腕。
“手表给了我,那你自己呢?”黎敏瓮声瓮气地说。
“过几天我会去买新的。”萧丽苦笑了一下,说:“这几天我很烦,昏头昏脑的,明天你就要走了,也不晓得给你买些东西,要不是现在想起,后悔也来不及了。”萧丽握着黎敏的手,久久不忍放下。
黎敏全身一阵潮热,也不知从哪里产生了一股勇气,张开胳膊就将萧丽搂了过去。
萧丽毫无准备,被黎敏紧紧搂住。待她醒过神来,她的两颊与额上已印上了一阵暴风骤雨般迅猛的深深的印吻。她浑身无力,青春的心激起了层层涟漪,双手出于本能地搂住了黎敏的脖子。
二十年来,这是第一次被男性拥抱,也是第一次被男性亲吻,而且这拥抱与亲吻自己的人是她一直来暗中倾慕的黎敏,兴奋与激动充溢着萧丽的心,她如醉似痴地接受着黎敏的亲吻,手无意识地在黎敏的背上摸索着。她极想呼喊什么,发泄什么,但嘴被黎敏的口舌堵住,她无法呻吟出声。萧丽只觉得一股生命之泉从身子的某个地方汩汩渗出,她多么渴望黎敏能像亲吻那样猛烈地侵占她的那个神圣的地方,进入她那此刻已为他敞开的心灵与肉体。可是,当她真切地感觉到黎敏的手渐渐地收缩在她的胸上,解开她的衣扣,伸进她的胸罩,怯怯地揉抚着她的乳房时,她蓦地想起了柔红。
她仿佛见到了柔红正在耻笑她,仿佛见到了柔红正在与新的情人在欢娱,仿佛见到了……啊!她蓦地清醒过来。理智告诉她,她不能爱黎敏,她比不上柔红,她没有魅力能使黎敏忘记柔红。
“别这样,快放开我。”想到这,萧丽忙捉住黎敏那双不安分的手,紧张地说。
黎敏还以为自己的举动使萧丽生了气。
“我……”他诚恐诚惶地望着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萧丽满脸绯红,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羞涩地瞅了黎敏一眼转身就跑。
她的这一举动,着实使黎敏吓了一跳。他连想也没想一下,就喊着追了上去。
可是,萧丽跑得飞快,没搭理他一声,就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中。
渐渐地,黎敏的脚步由快转慢终于停住了。他徘徊在萧丽家附近,懊悔,歉疚不能言喻。他总以为萧丽撇下他跑掉,一定是他的行为伤害了她。想起那一时刻的情景,黎敏自己也感到吃惊与害怕,他怎么能对萧丽非礼呢?
柔红拒绝对他的爱,黎敏曾痛不欲生。柔红是他深深爱恋着的人,他和她没有发生过任何隔阂,美好的关系却要断绝,相亲相爱的人儿从此就成为路人,试想,怎能不令他伤心、悲痛?
在他痛苦的日子里,无论是失恋后,还是失恋前,他都受到了萧丽的关怀与帮助。度过今夜,他将离去,不知怎的,他对萧丽的感情骤然间变得复杂起来。他想向她表示什么,但又不明白该说些什么。当萧丽赠表给他,握着他的手久久不忍放下时,他终于控制不住感情搂住了萧丽。原想好好亲吻她一下表示感谢,没想到弄巧成拙,一亲起来,他便忘乎所以,使萧丽生了气。
不知不觉中,黎敏来到了萧丽家的院子门口,才说举手敲门,忽又停住。
里面黑糊糊的,在夜深人静时,一个小伙子敲姑娘家的门找她合适吗?黎敏举手拍了一下脑袋,深怪自己差点又要做出错事。
黎敏退了出来,他想明天可以早些再去。
萧丽趴在门缝上,看到了黎敏面对院门欲敲又止的痛苦的模样,看到了黎敏踽踽离去时的身影,有那么片刻,她真想拉开门,投进他的怀抱告诉他,她也是多么爱他。但一想到柔红的来信,萧丽的心不禁揪紧了。如果她接受了黎敏的感情,不正进了柔红设计的圈套,让她得逞阴谋,使她抛弃黎敏变得心安理得了吗?
萧丽背靠着院门,强忍着感情,犹豫着没有冲出门去,只是任凭泪水顺着脸颊,一串串地流下来。
县城党校,现在成了新兵招待所,新兵们正在各自房间里学习打背包。
从部队来丹象县带兵的指导员刘立毅与另一位军官对新兵逐个进行指导,很快就到了黎敏的身边。
“黎敏,家里一些事处理好了没有?”刘立毅关切地问。在家访时,刘立毅知道了黎敏的身世,他对黎敏充满同情。
“已处理好了。”黎敏立正回答。刘立毅赞许地检查了一遍黎敏打的背包,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了另一位新兵。
一位同乡的新兵从外边进来,拉了拉正帮战友打背包的黎敏,说:“黎敏,有人找你。”
黎敏回头望去,见门口站着婉君,忙惊喜地招呼道:“婉君,是你,快进来。”
婉君走进屋去,问:“黎敏哥,我哥与萧丽姐没来送你?”
“不,来了。离家时忘了带牙刷牙膏,你哥与萧丽到街上替我买去了。”
说到这里,黎敏仿佛才想起,问:“婉君,今天不是礼拜天,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你。”婉君说,“我向老师请假了一上午,下午还得赶回去。”婉君从挎包里掏出一册粉红色的镶金绸缎面子的日记本递给黎敏,情意绵绵地说:“黎敏哥,你就要去部队了,这本日记本我想送给你留个纪念。”
“婉君,谢谢你,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本子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用吧,人家已给我送了不少呢。”黎敏送还给婉君。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要知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婉君不由分说地将日记本塞给黎敏。
这时,刘立毅走了过来,见黎敏和婉君拉拉扯扯一副亲热的样子,笑着问了一声:“黎敏,这是谁?是你女朋友?”
“不是。”黎敏不好意思地说:“她是我学生。”
婉君的脸绯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她不敢拿正眼去瞅刘立毅,只是低头玩弄着挂在胸前的一条辫子,心里充满了害羞。
“哟,还难为情。”见婉君如此羞答答的模样,刘立毅不禁豪放地笑了,“黎敏,不打扰你们了,你俩继续谈吧。”他边说边走了出去。
“黎敏哥,戎老师在哪里?”见刘立毅走了出去,婉君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在另外房间,你要不要去看他?”
婉君想了一下,说:“不了,见了我,他可能会问起张岚。这里还有一册日记本,是我送给他的,你转交给他吧。”
“对了?张岚怎么没来?你没约她?”
“我去叫过她,可是她不肯来。”婉君沉吟了一下,说:“一方面她怕给戎老师带去影响,另一方面她生戎老师的气还没有消。”
黎敏听了,沉默下来,没再说什么。
婉君说:“黎敏哥,下午我还得赶回去上课,不能送你上车了,你到部队后,希望能经常给我来信。”
“好的。”黎敏点点头。
婉君充满深情地望了黎敏一眼,说:“那就再见了,黎敏哥。”婉君向门外走去,到门口时又回转身来,朝黎敏依依不舍地招了招手,许久才跑了出去。
黎敏若有所思地捧着日记本看了看,一不小心,一张彩照从里面掉了下来。黎敏弯腰捡起,原来是婉君的照片。婉君身着红色连衣裙,半躺在茵茵草地上,天真烂漫地笑着。背面写着:赠亲爱的黎敏哥哥留念妹:婉君戎建华从外边进来,见黎敏捧着婉君的照片痴痴地看着,不禁问道:
“黎敏,婉君来过了?”
“嗯,来过了,刚走,说还要回去上课。”黎敏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建华,听婉君说,张岚没来送你?”
“是的。”戎建华忧伤地说,“我已伤了她的心,也许她不会再原谅我了。”
“不会的,到部队后写信给她解释解释,也许她会原谅你的。”黎敏怜悯地拍了拍戎建华的肩头,安慰道。
新兵开始集合出发。站台上,彩旗飘扬,一队队新兵在锣鼓声中有秩序地踏上汽车。
“黎敏,记住,在部队一定要听首长的话,同时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上军校。还有,你们如果在上海逗留,有时间的话,向领导请个假,去学校看看柔红,她已好久没来信了,不知她一切是否可好?”钱彩英不知道女儿已向黎敏提出分手,在队伍一边拉着黎敏的手,深情地叮咛道。
“我记住了,阿姨。”黎敏强忍住离别时的伤感与不舍,与一旁送行的校长、鲁成君、萧丽等人一一握手后,跟上队伍跳上了汽车。
在阵阵鞭炮声中,汽车长鸣一声开始驶出站台。这时,刚才还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天空骤然间变得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会儿,倾盆大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送行的人们来不及躲避,就被这场奇怪的雷电雨淋得浑身湿透。
“啊,这批新兵了不得,藏龙卧虎,必定出将入相,否则老天爷是不会这样的。”一位须发飘髯的老人仰望着闪耀着蓝光的天空,讷讷地这样说。
这话预示着什么?谁也不清楚,但当时人们都为大自然的这一奇异景象,感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