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人们对故乡的感情深沉、持久,荦荦大端自不消说,甚至连窗前的梅蕊是不是绽放了这样一点细事,都要问个究竟。
云南远在千里万里之外,我既非出生在那里,也没有在此间工作过,只是旅游、采风、开会,前后去过几次。可是,说来也怪,对于它,怎么竟会有一种类似故乡的感情呢?每次收看天气预报,总忘不了看看昆明的气温是多少,有没有阴雨、大风;媒体上报道云南某个地方闹地震了’总要想办法弄清楚那里离昆明、大理有多远;当云南修建了新的机场,铺设了新的公路,或者发现了什么宝贵矿藏、重要文物时,我都欢欣鼓舞,心潮涌荡;而当听说滇池上长满了水葫芦,水有些变臭,翠湖上的红嘴鸥比过去少了,心里便堵得慌,像是塞上了一团棉絮;平常,翻报纸、看电视、听广播,我总愿意尽多地了解一些发生在这块红色土地上的事情……
其实,在身临其境之前,我对云南的了解非常有限,而且,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无非是昆明有个大观楼,大观楼有副一百八十字的长联,从这副长联里得知,大观楼前有个“五百里滇池”;再就是,史书上记载,汉武帝曾经“兵临滇池”,诸葛亮平定南中也到曾过这里;还有,明朝的状元杨升庵从北京远谪云南几十年,后来终老于此。如此而已。
写到这里,想起一个笑话来:1990年春,我第一次到昆明,首先就登临了大观楼。正在观赏楼上的一些书画、题词忽然听到一位衣着甚是考究的游客在给同行的伙伴讲说唐诗。他说,杜甫到没到过云南没有记载,但他的诗却写到了,《秋兴八首》中的第七首,一开头就说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昆明池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个滇池。听了这番“宏论”,我不禁猛地一愣:昆明池本来是地处陕西长安的呀,怎么跑到云南来了?细想想,这位先生的说误原来出在“望文生义”和“想当然”上。由于汉武帝的“旌旗”确曾在云南的上空飘扬过,而那个池沼偏偏又以“昆明”命名,以致产生了错觉,闹出了笑话。
还是书归正传,接着前面的话题说说我第一次到昆明的情况。我在游览了翠湖,观赏了烂红如火的山茶花之后,写了两首七绝,发表在当地的报纸副刊上。一为《翠湖》“陌上花开客到迟,翠湖烟柳已垂丝。浮云净扫天光碧,万点鸥翔乱撞诗。”二日《山茶花》:“花气熏人欲破禅,禅盲似我自陶然。徜徉十里诸香界,忘却清霜染鬓边。”
这次还访问了大理,舟行玉洱沧波上,饱看银苍十九峰,看了蝴蝶泉、望夫云,参观了南诏国的遗迹和独具特色的白族民居。后来写了几首七绝,其中《苍山》写道碧天凉影点苍颜,古雪神云水上看。缩取银峦供画本,归来冰玉满胸间。”
但是,印象最深的还是大理下关的白族三道茶晚会。那天,刚一步入会场,便听得四壁风鸣,有一种波翻浪涌,身在浮舟的感觉。原来,这里处在点苍山的风口。室内客桌作u型设置,有二三十人入座。开场前奏起了江南丝竹乐,与窗外的风号林啸恰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一种干戈化为玉帛、铁马金戈转作杏花春雨的舒适感。这时有三位头戴艳丽的流苏、身着素衫花裙的白族姑娘,端着第一道茶款款地走了过来,接着又送了第二次、第三次。三道茶的味道各不相同,头一道茶苦涩无比,第二道却是甜香可口,最后一道是回味茶,茶里添有蜂蜜、花椒、芥末等佐料。
白族三道茶会,原为欢送子弟外出求学、习艺、经商的一种礼俗习惯,后来演进为这种富有生活情趣、饱蕴人生哲理的待客方式。苦苦甜甜,有如人生阅历,让人在品嗫之余,生发出许多联想、许多感慨。它熔娱乐、审美、教化于一炉,在人们紧张、喧置、变动的生活中提供了一方宁静的憩园,有着回味无穷的逸趣。我当即口占一首七绝未经世路千重境,且饮人生三道茶。消受个中禅意味,蹉跌险阻漫嗟讶。”回来以后,又以《三道茶》为题写了一篇散文,刊载在香港大公报副刊上。
第二次去云南是在1992年3月,参加在昆明举行的全国第二次艺术节。会后,曾去素有“孔雀之乡”美誉的西双版纳观光。这里有一种贝叶棕,树干笔直、高耸,叶片扁长呈条状,集中生长于树的顶端,远远望去,像是一把太阳伞。傣族先民很早就用它的叶片刻经,古籍《酉阳杂俎》中已有记载。过去,读到《聊斋志异·林四娘》中“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的诗句,弄不清楚“贝叶两三篇”为何物,这天,在当地一位精通贝叶文化的学者陪同下,在景洪的佛寺中,见到了明清以来许多刻写在贝叶上的经卷,算是开阔了眼界。
那天看到的贝叶经的书页均呈青褐色,一般长六十厘米、宽十厘米左右,叶片靠边缘处有一穿孔,被细绳连缀起来,每五十或一百页装成一册;每片书页刻字五、六、八行不等。承主人见告,这种能够刻书的叶片,一般都是从八年以上树龄的贝叶树上采下来的,经过剪裁、蒸煮、搓洗、晾干、拉磨、压平等多道工序的特殊处理,使叶片更为柔韧、光洁,这样,就可以在上面用铁錾刻写文字了。尔后,再涂以掺合烟炱的植物果油,叶面上的字迹就更为清晰。经过加工处理的贝叶,质地坚韧,耐磨,防腐、防蛀,虽历经数百年的沧桑,至今完好无损。就这次见闻,我曾给上海解放日报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做《西双版纳访书》。
又过了三年,金秋十月,我专程去武定狮子山釆风,访查明代初年建文帝的遗迹,这是第三次叩访云南。公元1402年,明朝宫廷内部发生了一起政变,燕王朱棣从他的叔父手中夺取了政权,是为永乐帝;建文帝不知所终,一说在宫中自焚,一说在姚广孝的掩护下,匿居苏南某地;一说从地道出走,逃避到云南、贵州一带当了和尚,武定的狮子山就是一个落脚点。这里有据传由他手植的孔雀杉,有当时避难隐居的龙隐庵等多种遗迹。
归来后,写了一篇随笔《狮山更比燕山高》,分四次连载于香港大公报上(后以《狮山史影》为题,收入散文集《沧桑无语》)。文章主要的不是记述狮子山的景色,也不是单纯地考辨这场公案的真伪,目的在于借助这段史实探究“公道自在人心”这种历史规则、人生哲理,通过对永乐帝残杀无度的暴行的鞭笞,高扬人性的光辉,观察民心的向背。武定属地震多发区,在我离开一个月之后,这里便爆发了一场大地震,听说,我到过的几条街道上的建筑物均已沦为废墟思之不禁怃然。
1999年10月第四次去云南,应邀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骏马”文学奖颁奖活动,尔后参观了世博园,游览了丽江古城、玉龙雪山、沪沽湖。归来后,写了散文《问世间情是何物》,发表在《万象》杂志上。在这彩云之南,玉龙雪山无疑是最具吸引力、诱惑力的一处旅游景区。那透着寒凉、闪着幽光的银雕玉砌的万代冰峰,仿佛要刺破苍穹,遗世独立。晴雨晦明,风晨月夕,雪山景观总在交替变幻着,呈现出多姿多彩的画面。然而,雪山的观赏效果还在其次,最突出的是它的深邃、奇诡的意蕴,以及与它有直接联系的“情死”现象的认识价值。
长期以来,玉龙雪山被纳西族人民赋予了种种瑰奇、神秘的色彩。只要你凝眸一望,就会铸定终生相许的情怀;只要你面对雪山有过一段深沉的思考,你的心灵就会从此被它牢牢地占据。由于举目可见,你会觉得它就在身旁,离得很近;可是,当你想到罩在它的头上的魔魇的光环、神话的空灵、传说的奇诡,又仿佛面对一个扑朔迷离的梦境,只能在想象中认知,而无从确实地把握。你会觉得,对于它的阐述,充其量是在表述环境,烘托氛围,若要潜入它的内界,探索这个有“殉情之都”雅号的神秘所在的更深的奥妙,还须解开许许多多的谜团。
比如,纳西族的人民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理想之国建立在这个冰雪世界之中?是一些什么因素使它获得了灵山圣境的光环?一对对情侣,为了炽烈的爱情宁愿将年轻的生命抛向这晶莹的世界,这么巨大的魅力从何而来?面对这座图腾式的庞然大物,这个异常古老而又充满现实活力的族群,感到的是轻松抑或是沉重呢?
作为一个民族的象征,一种古老文化的载体,玉龙雪山不仅象征着神圣与豪纵,而且也映衬着悲凉和苦难。这种神圣、豪纵、悲凉、苦难,体现出纳西族的哲学思想、民族心理、生命情调、价值取向以及自然观、情爱观,需要我们进行全方位的探索。
应该说,笔底滇云,我已经点染得不少了,但是,仍有许多联翩的意绪、雄奇的物象、奋发的情思,至今还活在意念之中而没来得及化为文字。那苍凉、古雅、闳阔、悠扬的纳西古乐;那古老、美丽,到处都是绿柳红花、小桥流水的丽江街景;那作为彝族、纳西、拉祜等族家庭与祖先的象征和人生旅程的见证,寄托着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的企望的火塘文化;那沪沽湖畔以母系血统维系家庭的奇异的“阿注”婚俗;那凄惋动人的“葫芦信”的故事传说;那高差达三四千米,以奇险壮观闻名世界的怒江峡谷;……只要一静下来,它们便像迷人的神光魔影一样,活跃在眼前,萦回于脑际。
现在,人们喜欢讲说缘份。说起我和云南来,可能就是有缘份的,而且委实不浅。您看,《滇云万里情》刚刚写到这里,突然接到一个从昆明打来的长途电话,原来是中国诗歌学会和楚雄彝族自治州要在火把节期间举行诗歌赛会,特邀我前去参加。
——那年到大理去,与附近的巍山、南涧失之交臂,结果坐失了探秘千余年前南诏国的良机,我真想找机会补上这一课。
——我还想从大理北上,到藏族自治州迪庆去,踏上这片美丽、神奇、富饶的土地,用心灵去触摸一番那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世外桃源一香格里拉。也许是“收视反听”的效应在起作用,想着想着,耳边仿佛响起了藏族歌手金安拉姆的优美的歌声:
在那雄伟的雪山下,
柔情的奶子河流过的地方,
那就是中甸香格里拉——我的故乡。
样瑞的香巴拉雪域圣地,勤劳的康巴人纯朴的心灵,和谐的乐园,腾飞的日夜城,托起明天灿烂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