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奔腾呼啸着冲出壶口之后,渐渐收束了性子,继续悠悠南下,到了河津的禹门口,又耍了一阵脾气,然后大气磅礴地敞开了怀抱,将汾水收纳进来。
这一带,汉、唐时期为河东郡,也称“河汾”——这种提法始见于《史记·晋世家》。它的范围,大体上包括现今山西南部的北起临汾,南至河津、万荣、永济的大片地区。
唐人咏叹过“金陵王气”还说过“秦中自古帝王州”;其实,要说“王气”,大概没有哪个地方比得过晋南的河汾一带的。且看,堪称帝王之祖的唐尧、虞舜、夏禹,竟然都和这里有着密切联系。尧都平阳,就是今日的临汾;舜都蒲坂,地处河东的永济;在舜帝陵的东面,夏县有禹王都城的遗址;再往北去便是稷王山,西周的始祖后稷肇基于此,传说他曾在这里教民稼穑;而春秋时代的晋国,建都曲沃,遗址就在汾河岸边的侯马要说“王气”所钟,真是非此莫属了。
话是这么讲,但我之情注河汾,却主要不是由于什么“王气”,而是因为这里有一条绵延千古的“河汾诗脉”它的悠悠文运、泱泱诗风,直到如今,还令人为之低回宛转、口角流香。
幼时读《千家诗》,其中一首唐人苏颞的《汾上惊秋》,在脑子里刻下了很深的烙印,觉得它通过抒情意象,极好地传达了诗人纷乱的愁绪和复杂的心情。尔后许多年,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面对着白云黄叶、秋气萧森的景象,都会记起那撩人意绪的诗句: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今年秋天,参加中国作家采风团,我有幸实地考察了河汾地区。置身胜境触景生情,自然我又记起了《汾上惊秋》这首诗。当然,也应实事求是地指出,诗章固然清妙,却并非戛戛独造,其胎息盖出于汉武帝的《秋风辞》。前两句直接化用了《秋风辞》的诗意;后两句也能从原诗中寻出情绪上的痕迹。
西汉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汾阴出土了一只据说是黄帝铸造的宝鼎。武帝视为祥瑞之兆喜不自胜便亲往河汾地区祭祀后土之神,并与群臣泛舟汾河。当时,正值白云成阵、黄叶飘萧的秋天,君臣一边赏玩江天胜景,一边宴饮欢谈,酒酣耳热之际,武帝乘兴作歌: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诗章起调苍凉中间巧借兰秀菊芳,缅怀贤臣佳士,表现出蓬勃向上的盎然生气。在箫鼓喧阒、棹歌悠扬的欢愉中,笔锋陡然折转表达了乐极悲生的情绪反映出这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情怀跌宕、思绪纷杂的特殊气质。清人沈德潜誉为“《离骚》遗响”,自是当之无愧。
汉、唐时期,河汾一带物产丰饶,素称殷富,而且交通便利,地当沟通东西二京之要冲。元人周伯琦《过太行山》诗,有“战国东西分晋赵,中原南北带河汾”之句,充分反映了此间地势的扼要。
当时,晋、冀、豫、鲁的读书士人,东出宛洛北发晋阳,济汾、黄过潼关,西入长安,游学赶考,都要在这里汇聚。隋末王通曾设教河汾,有弟子千余人。唐初名臣房玄龄、魏征、李靖、程元、薛收等皆曾从其受业,时称“河汾门下”。特别是唐代,这一带诞生了许多着名诗人。按年代顺序,从王绩、王勃、宋之问、王之涣、王维算起,下及柳中庸、卢绝、杨巨源、畅当、吕温,直到柳宗元、聂夷中、司空图……当以数十百计。
一路上,采风团接触到许多着名的人文景观。我们首先参观了古蒲州的普救寺。唐代着名诗人元微之根据发生在这里的令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写了一篇传奇小说《莺莺传》。也有人-如北宋末年学者王性之一考证,元稹写的原是自己婚前的恋爱生活。四百年后,经过金人董解元的踵事增华,写成了被誉为“北曲之祖”的《西厢记诸宫调》。到了元代,大戏剧家王实甫又在“董西厢”的基础上,创作出脍炙人口的古典文学名着《西厢记》杂剧。
于今,梨花院、梵王宫,待月的西厢、拂墙的花影,般般俱可指认,只是“诗人老去”,莺莺也不在了,空留下一曲凄婉缠绵的情爱悲歌供后人咀嚼、遐想。
紧接着,我们又寻访了鹳雀楼的遗迹。据《梦溪笔谈》和《清一统志》记载,旧址原在永济县城西南,黄河里的一个高耸的沙洲上。楼高三层,前瞻中条,俯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最有名的是王之涣、畅当的五绝和李益的七律。然而,多数人只知道王之涣的诗篇: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其实,畅当的诗同样铮铮作响: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也是景以情见,物由志显,以髙远襟怀辟出壮阔诗境,不失为一首佳什。当然,与王诗相较,终逊一筹,不得不让其独步千古。
现在永济县正大作“鹳雀楼”的文章斥巨资在黄河东岸易地重修,并辟建河畔公园,工程浩巨,明年春可期告竣。
两宋时期,此间诗坛比较沉寂,直到金末元初,再现勃兴之势。其中领军人物、诗坛盟主,是着名文学家元好问。当时面对着蒙古铁骑的南侵金宣宗畏敌如虎从中都(今北京市)迁都汴京(今开封市),以求偏安。很快,蒙古军队就占领了中都。次岁,元好问离开故乡秀容(今山西忻州),避兵渡河辗转各地。后来,蒙古军围攻汴京,他正在朝中任左司都事,过着“围城十月鬼为邻”的生活。亲眼看到异族侵略者的屠杀掠夺,本国政府的腐败无能,他终日忧心如焚。待到自己也成为俘虏,听候发遣,心中自是非常痛苦。当时,写了一首调寄《木兰花慢》的词,内有“叹华屋生存,丘山零落,事往人非。追随,旧家谁在?但千年辽鹤去还归”之句,读来令人凄惋欲绝,如闻呜咽之声,可谓是词中的《哀江南赋》。
在元好问的影响下,此间出现了一个由麻革、张宇、房希白、陈赓兄弟、段克己兄弟、曹之谦等人组成的“河汾诗派”。曹氏为晋北应州人,隐居平阳三十余年,其他人都出生在河汾一带。他们身处金、元易代之际,历经丧乱,不胜今昔之感。后来隐居乡里,有机会接触下层民众,遂在诗中发抒故国之思,反映民生疾苦,多有可读之作。
段克己词《过汴宫故城》有句云:
塞马南来,五陵草树无颜色。云气暗,鼓鼙声震,天穿地裂。百二山河俱失险,将军束手无筹策。渐烟尘,飞度九重城,蒙金阙。
骨力坚劲,意致苍凉,受苏东坡、辛弃疾影响比较明显。
其弟成己亦着诗名,广为传诵的有五律:
四海疲攻战,余生寄寂寥。
花残经雨打,蓬转任风飘。
有兴歌长野,无言立短桥。
敝庐犹在眼,殊觉路途遥。
金亡,兄弟二人避地龙门山中,躬耕度日,结社唱酬,优游以终。
麻革的诗句悲风鼓角重城暮,落日关河百战秋。形势古来须上策尘埃岁晚只羁愁”;陈庾的诗句城上危楼倚霄汉凭栏有客正悲歌”,慨当以慷,悲怀溢于纸上;房希白的“东风贪长新桃李,未有功夫到菜畦”,别有寄托意在言外,都是可圈可点的。
弹指一挥七百余年过去。于今,“河汾诗派”诸人的任何遗迹也见不到了。好在他们的乡贤房祺在元代大德年间编了一部《河汾诸老诗集》,每人收诗一卷,共录存二百零一首,可视为元好问《中州集》的续编。《四库全书总目》评论:诸老“人品既高故文章亦超然拔俗,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岑参诗)我久久地漫步在古城垣外、杨柳堤边,但见清波如旧、光景依然,只是纤流一束,悠缓地南行,已经失去了当年的万马奔腾之势。不要说汉武帝的楼船,即使河汾诸老的扁舟,恐怕也难以划行得很远了。
听说,为了纪念《秋风辞》的创作,后人在河边修建了一座秋风楼。我多么想面对着秋风、白云,登楼长啸,发抒一番思古之幽情啊!可惜,由于道阻且长,时间有限,只能望风遥想,留下淡淡的追思,付诸余生梦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