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嫉妒心理的社会根源是平均主义。差异原本是客观存在,“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从事物发展规律看,差异就是矛盾,它是有利于相竞而生,有利于促进人才成长和社会进步的。可是,过去在小生产的自然经济形态下,长期奉行儒家的消极平衡理论,使平均主义在思想、生活领域,同经济领域一样,也占了上风,人们看不得别人冒尖,更不允许他人超过自己。这是嫉妒恶性膨胀的一种沃壤。
嫉妒产生于相互比较,这就决定了当事者双方必然彼此熟悉,且又限于看得见、接触得到的范围之内。所以,就呈现出这样一种现象:嫉妒心理的强弱,与引其发作的对象的距离成正比。这和磁性引力有些相似,距离越近,力量越强。如果上官大夫之流与屈原不是同在楚国、同参朝政,那就不会“各兴心而嫉妒”了。
嫉妒的出现还有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存在着相互比较的可能性,一般称之为“同辈的嫉妒”。诗人不会嫉妒科学家的发明,老年人也不可能去嫉妒“少壮派”,初试镜头的学员对于明星角色只能产生崇拜心理,三军统帅的地位在普通士兵眼中带有命定的性质。嫉妒的对象,一般的多属同僚、对手或者邻人、朋友。《三国演义》中的周瑜,在才智方面嫉妒诸葛亮,甚至诘问天命:“既生瑜,何生亮?”大有誓不两立的劲头;战国时期,魏国的大将庞涓担心老同学会取代他的显赫地位便进谗于魏王,结果,孙膑的膝盖骨被剜掉了,成为终身残疾。都属于这种情况。
嫉妒者缺乏的是自信力,而多的是患得患失心理。他们是低能者,自己不思长进,也不许旁人出人头地。由于私欲作祟,他人的一切优势才华、美貌也好,功业、名望也好,财富、地位也好,都感到是对自己的一种直接威胁,因而,很容易把自己的失败与低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失落感、恐惧感化为一种敌意,投射到优胜者身上。如同英国着名历史学家帕金森在《官场病》一书中所指出的,在这种“集无能与嫉妒于一身”的场合必然造成人人自危,都把自己的才干隐藏起来,装出一副低能又好说话的模样,而担任着“消灭才干”的侦察员,由于愚蠢之故,即使遇上了干才,也是视而不见的。
嫉妒与竞争表面上有些相似,实际上存在着显着的差别。两者在情绪上都有不服气、不甘心的成分,性质都是相互排斥的。但竞争者是在承认对方的优势地位的前提下,从磨炼内功、提高本领上下功夫;他们公开宣称要奋力拼搏,独占鳌头,甚至明确提出要以对方为赶超目标,把这作为内驱力来激扬下属的志气;竞争者之间在理性的轨道上,按照一定的社会规范进行;他们所奉行的原则是,你好,我要比你更好。而嫉妒者绝对不会公开承认对方比自己高明,一般的都以贬损对方为能事;他们是黑箱操作,暗算别人,因此,是见不得阳光,摆不到桌面上的;他们也是眼睛紧盯着对方,但不是为了寻找可供学习、借鉴的长处,而是抱着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希图从对方的失算中获得心理的平衡、精神的慰藉。在他们看来,旁人的失败就等于自己的胜利,因此,所奉行的原则是,我不行,咱们谁也不能行。其结果,就是“武大郎开店”——满屋都是矬子。竞争的效应是促进人心向上,社会发展;而嫉妒所带来的消极后果,同狡诈、欺骗、残忍、贪婪一样,直接妨碍着正常的人际关系的建立。
不论嫉妒的范围、嫉妒的形式、嫉妒的内容表现得如何纷繁万状,光怪陆离,归结到一点上,都可以从人性的弱点方面寻根探源。古往今来,人们形成了共识,嫉妒是一种病态心理,是人性中一种恶劣的秉性。京剧《法门寺》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这天,大阉刘瑾亲自审案,提审对象是刘媒婆。刘瑾脱口而出:“咱家最恨这一档子人了!”他怕小宦官听不懂,接着又解释一句咱们用不到她!”原来,专以营谋男女婚事为职业的媒婆的出现,对于一个“不能人事”的人,无异于直接揭破心灵上的疮疤,公开触痛其无法补偿的见不得人的丑陋、残缺与忌讳,因此表现出极端的恼恨。
记得鲁迅先生曾这样痛斥法海禅师的卑劣行径:“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宦官也好,和尚也好,这类典型事例共同告诉我们,阴暗心理是嫉妒所由产生的一个重要根源。作为一种社会与自然的双重存在物,人是什么?哲人早就指出了,“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嫉妒就正是属于人性中“恶”的一面。
对于嫉妒,英国哲学家培根曾经引述过《圣经》中称为“凶眼”的说法,还说嫉妒能把凶险和灾难投射到它的目光所注的地方”。佛经中也有“恶见”之说,指的是包括嫉妒在内的人们的各种恶意恶行。我觉得,如果把这些和印度古代的伟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结合起来阅读,可能会加深对于“凶眼”、“恶见”的意蕴的理解。史诗中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这天,婆罗门乔尸迦坐在一棵大树下面背诵《吠陀》圣典,突然,树上的一只鹳鸟拉了屎,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他的头上,使他遭受了玷污。他抬起头来,对着那只鹳鸟狠狠地盯了一眼,觉得胸中的怒火化作一道凶光从眼睛中射出,竟把树上的那只鹳鸟杀死了。面对这种情景,乔尸迦感到很痛苦。心想,欲望这种东西真是可怕极了,假如它能够自我实现,假如每一次愤怒、每一番轻率行为,都能帮助欲望产生直接效果,那将出现多少令人悔恨的事情啊!
嫉妒作为一种欲望,它的杀伤力是非同小可的。莎士比亚的不朽剧作《奥赛罗》中,有个叫伊阿古的小人物,不过是个旗官,却有一套翻云覆雨、兴风鼓浪的惊人本领。作为恶的现实的物质承担者,他靠的就是嫉妒这一杀人不见血的法宝,而他造作事端的根由,也是出于嫉妒心理。他这种人属于心理极端阴暗、精神上有缺陷的那种类型,忍受不了他人的纯洁、幸福的爱情,根本不可能成人之美。当他看到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这对真诚相爱的情侣终成眷属,陶醉在宴尔新婚的甜蜜生活之中时感到受了极大的剌激,发誓定要把它毁掉。他说:“啊,你们现在是琴瑟调和,看我不动声色,就叫你们松了弦线走了音。”作为无德而又失意的龌龊小人,伊阿古对于有威望、有地位、饱享爱情幸福的奥赛罗满怀嫉妒之心,是必然的。“因为人的心灵如若不能从自身的优点中取得养料,就必定要找别人的缺点来作为养料。而嫉妒者往往是自己既没有优点,又看不到别人的优点的,因此他只能用败坏别人幸福的办法来安慰自己。”(培根语)
伊阿古在认准了奥赛罗这个靶心之后,他又开始寻找箭镞,结果选中了他的顶头上司、副官凯西奥。在他看来,这真是一件“一箭双雕”的精美设计。一方面,可以破坏奥赛罗的美满婚姻,一方面又能剪除他的直接的对手。他说要是凯西奥活在世上,他那种翩翩的风度,叫我每天都要在他的旁边相形见绌”。由此,激起了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变态心理。于是,他就巧施诡计,诬陷栽赃,使奥赛罗相信凯西奥与苔丝狄蒙娜通奸,从而引发出狂热的仇恨,以致丧失了理智。正如奥赛罗自己说的,“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枯竭了,变成了蛤蟆繁育生息的污池”,以致亲手杀害了爱妻,最后自己也同归于尽,酿成了一场凄绝千古的人间惨剧。
按照黑格尔老人的说法,罪恶生于自觉,这是一个深刻的真理。两面派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是在高度自觉、极端清醒的状态下策划种种罪恶活动的。明明用的就是点燃妒火的杀手锏,可是,伊阿古却偏偏煞有介事地提醒奥赛罗您要当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完全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难怪奥赛罗会引为知己,深信不疑,上当受骗。看到这里,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类极端诡诈、口蜜腹剑的角色实在是太凶险了。禁不住想:善良的人群如果都能够从中汲取教训提高警觉,增强识别能力不使那些“人样的东西”得逞那该能免除多少悲剧性的结局呀!
“嫉妒——是心灵上的毒瘤。”这是诗人艾青的名句,应该说,形容得非常确切。毒瘤渗入骨髓、弥漫全身这是一种为害甚烈的顽症、痼疾,往往不是刀圭所能奏效的。至于古书上所说的“仓庚为膳可以疗妒”,原属荒诞不经之言。为了有效地“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要人类都享受正当的幸福”(鲁迅语)我倒相信这样一个“疗妒金方”,简称为“八字诀”:扶正祛邪,治本攻心。当然,大前提是要辨症施治。——就这一点来说,本文也许能够发挥一点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