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年时节,有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线,那就是开开茅屋后门就会扑入眼帘的绵亘于西北天际的一脉远山。阴雨天,那一带连山漫漶在迷云淡雾之中,幻化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了。晴开雨霁,碧空如洗,那秀美的山峦便又清亮亮地现出了身影,绵绵邈邈,高高低低,轮廓变得异常分明,隐隐地能够看到山巅的望海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松树了,好像下面还有人影在晃动哩。刹那间,一抹白云从层峦上面飘过,那山峰忽然化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了。
听早年曾去朝过山的祖母说,大山里住着医神和巫仙,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老妻,长年在一起采药炼丹,后来也像那座大山一样长生不老了。这番话,增加了大山在我心目中的神秘感。每当看到白云在峰际飘游时我就想,那是医神和巫仙在炼丹呢。
医巫闾山的这面,绵延着无边无际的草场和田野,一道蜿蜒的长堤像一把利剑似的把它们切开。长堤里面,散布着几个小小的村落,统一的名称叫“大荒乡”。它和《红楼梦》里的“大荒山”不同,并非大文豪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直到今天还叫着这个名字,尽管它早已不再荒凉、阒寂了。那里处于几个县的交界,历朝历代都是“三不管”地区。几个小村落,包括我家所在的村子,像是晨空里的星星,没着没落地撒在望眼无边的原野里。
这一带土匪成群,素有“三人同行,必有一匪”的说法。自然带有夸张的成份,但这种自然环境,确实为土匪的横行出没提供了便利的条件。“皇军”的本事大大的,可是,却偏偏对这些“胡三太爷”没有招法,觉得这块人烟稀少又没有什么宝贵资源的“痩骨头”特别棘手,伪满统治十四年,从来不沾苇塘的边。结果,这里竟成了一片“化外”的荒原。
或许是因为村子前面有个大沙岗子,沙岗子上又狐狸成群的缘故吧,我们那个村就叫“后狐狸岗子”。这一带的风习,起名字盛行浪漫主义,富有理想色彩,唯有“大荒乡”和“后狐狸W子”是写实性的,可说是一个例外。
从前的人重视名号,把它看做人格、理想和前程、命运的象征,所以,对于命名从来也不马虎。有些地名体现着人们的愿望,比如,我们这个县份地处辽河平原,一马平川,没有一石一岭,更不要说山了,却名曰“盘山”。有人解释说Z盘山者,盼山也。”
这里的人习惯于给穷地方起富名字:遍地盐碱滩、长满黄芨菜的荒片子,名字却叫“黄金坨”、“万金滩”;“兴隆村”灶冷烟空,只有几家佃户窝棚;“富家庄”里的人们,世代逃荒在外,沿门乞讨;穷得片瓦无根,人们说“挂起来可以当磬敲”的南林子,大名却叫“钱坨子”。人名也是一样,充满了美好的寄托和甜蜜蜜的幻想。翻开户籍簿子,“张富宝”、“赵满仓”、“王成万”、“朱厚福”,堪称珠光宝气,金玉满堂。可是,他们恰恰都是长年在外扛活的穷光蛋,一辈子“仓”也没“满”,“福”更不“厚”。
说起来也真令人纳闷,我们那一带本是一片平原沃野,附近既没有沙漠,又没有河套,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大沙岗子呢?远远望去,威威赫赫地横在那里,几丈高几里长,拄天拄地的,简直就是一座山。上面长满了林木,杨树、柳树、榆树、槐树,还有人们叫不出名字来的珍稀树种,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枝杈都交结在一块了。密密丛丛的深绿色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沙岗子上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这么多的大树呢?我问父亲。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也许开天辟地就是这个样子。那树,粗的要两人合抱,细的也赛过大碗口。遮天蔽日,乌烟瘴气,眼看就要顶天了,可还是不停地往上长。它们倒活得挺自在,愿往高里长就往高里长,愿往斜里伸就往斜里伸,不想往高长、又不想往斜里伸,就自己往粗里憋,有的最后憋成个矮胖子,也没有人说它憨,嫌它丑。
听人说,沙岗上的树,根须扎得特别深,为的是能够接上水分。也正因为这样,年年刮大风,大风掀开了茅屋顶,吹动了场院里的石磙和磨盘,都说“树大招风”,可是,高高的沙岗上,却从来没有一棵大树被刮倒过。经过多年的水冲风蚀,有的树根裸露在沙土外面,弯七扭八的,像老爷爷手上的青筋。裸露在外面也不影响生长,树干照样钻天插云,枝叶照样遮荫蔽日,生命力真是够旺盛的了。
春天来了,杨花、柳絮、榆钱,纷纷扬扬,随风飘洒,织成一片烟雾迷离的空蒙世界。清晨起来一看,家家的院里院外,都是一片洁白,恍如霜花盖地,雪压前庭。父亲早早起来,手把着长长的竹扫帚,从院里扫到院外,“刷刷刷,沙沙沙”,现在回忆起来,还仿佛在耳边回响。
有盛就有衰,再旺盛的树上也有枯枝。严冬季节,庄户人脚上绑着皮乌拉,手里拿一条拴着铁坠儿的长麻绳,踏着厚厚的积雪,攀上了沙岗子,见到枯枝,就把带着铁坠儿的绳索抛上去,轻轻地钮个结,然后猛劲一拉,只听“咔嚓”一声,枯枝就下来了。当地人叫做“扯干枝儿”。背回家去,这些干枝儿便成了最好的烧柴。
只有一棵老树却是谁也不去动。老树长在沙岗的西端,孤零零的,挺立在高岗之上。说是树,其实已经没有一个青枝嫩杈了,只剩了一根两三搂粗的树干,撑着几个枯黄的枝桠。树干上有个门洞似的大窟窿,残存着火烧过的痕迹。听老辈人讲,那是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树,过去树洞里藏匿着一个狸子精。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炸雷劈死了黄狸,把大树也劈开了树身着了火,当年就枯死了。
一天,我在沙岗上,贪看蚂蚁倒洞搬家,竟忘记了回家吃午饭母亲在沙岗下面连声地喊。还没等我走下来,黑压压的云头就从西北方向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了。隆隆的雷声响过,突然间火光一闪,整个沙岗似乎都燃烧起来。霎时,一阵狂风挟着瓢泼暴雨倾洒下来。我慌乱地滚下沙山,跑回院子里然后爬上炕头把鼻子顶在窗玻璃上便见来路上已经被雨浇得冒了烟儿了。
沙岗上的林木黝黑黝黑的,分不出个数,模糊了轮廓,乍看像是一座铁山,偶而闪亮一下,接着便是震天的雷响。院子里雨水从屋檐、墙头、树顶上跌落下来,像开了锅似地冒着泡儿,然后,滔滔滚滚地向房门外涌流出去。
待到雨过天晴,出了太阳树叶显得分外浓绿分外光鲜,亮晶晶的像是万万千千的小圆镜悬在空中。只是树下却乱糟糟的,这里那里散落着一些细碎的干枝,许多鸦巢倾坠了下来。当时正赶上鸟类哺育期,一些光秃秃的鸦雏摔死在地上,令人惨不忍睹。
小时候,气温比现在低,冬天里雪很多,三天两头一场。人们早早地就封上了后门。外面还用成捆的秫秸夹上了迎风障子。夜间,北风烟雪怒潮奔马一般从屋后狂卷到屋前,呜呜地吼叫着睡在土屋里就像置身于汪洋大海的船上。一宿过去,家家都被烈雪封了门,只好一点一点地往外推着一两个时辰挤不出去。西院的“二愣子”找个窍门,把糊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打开,从窗户跳出去清除积雪。结果,半截身子陷进雪窝窝里好长时间爬不出来险些冻伤了手脚。
每逢大雪天气,起来最早的往往都有丰盛的收获。有人悄悄地溜出大门,一溜烟似地向沙岗下面的一排秫稻垛跑去。干什么去呢?《正大综艺》的主持人可以发动观众猜上一猜。大概十有八九的人会猜测他是去解手。一错了。原来,秫秸垛南面向阳背风,暴风雪再大也刮不到这里,于是,便有许多山雉、鹌鹑、野兔跑来避风。由于气温过低,经过一宿的冻饿它们一个个早都冻麻了腿爪看着来人了,眼睛急得咕噜咕噜转,却爬在那里动弹不得,结果,就都成了早行人的猎物。
雪天里,大沙W子最为壮观。绵软的落叶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上面矗立着烟褐色的长林乔木,晚归的群鸦驮着点点金色的夕阵,“狐一狐一狐”地噪醒了寒林,迷乱了天宇,真是如诗如画的境界。
最有趣的还是那白里透黄、细碎洁净的沙子。这是当地的土特产。用处可多着哩。g上一撮子放进铁锅里,烧热了可以炒花生、崩爆花,磨得锃亮的锅铲不时地搅拌着,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放在嘴里一嚼,不生不煳,酥脆可口,一那味道儿,走遍了天涯也忘怀不了。
遇上连雨天,屋地泛潮了,墙壁呀,门框呀,都湿漉漉的了,潮虫也乱乱营营地满地爬了。只要把沙子烧得滚烫,倒在地上,笤帚慢慢地一扫,地很快就干爽了。各家盘炕时,总要往炕洞里填进许多沙子。热量积存在沙子里,徐徐地往外散发,炕面便整夜温呼着。
沙子还能治病。劳累了一辈子的老年人,常常闹身子骨酸痛,夏天找一处向阳的沙滩,只穿一个裤头,把整个身子埋进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满身透汗,酸啊痛哪,一股脑儿都跑到爪哇国了。
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孩子生下来是不用裤子包裹的。温热的火炕上铺上洁净的细沙子,婴儿躺在上面,身上再随随便便搭上一方粗布。沙子随时更换,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烦,而且,据说长大了不易患关节炎。所以,姑娘嫁到外村去,生了小孩之后,当舅舅的总要套上一辆牛车,装上几草袋干净的细沙子送过去,作为新生儿的贺礼。
大沙岗子确是一个狐鼠横行、狸兔出没的世界。湿润的沙土地上,叠印着各种野生动物的脚印。人们在林丛里,走着走着,前面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一只野兔嗖地从茅草中蹿出来了。野狐的毛色是火红的,二尺长的身子拖着个一尺多长的大尾巴,像是外国歌剧院里长裙曳地的女歌星款款地在人行道上溜过去。
野狐、山狸、黄鼠狼,白天栖伏在大沙岗子的洞穴里,实在闷寂了,偶而钻出来找个僻静的地方,晒晒太阳、亮亮齿爪、捋捋胡须,夜晚便成群结队、大模大样地流窜到岗子后面的村庄里,去猎食鸡呀、鸭呀,大饱一番口福。它们似乎没有骨头,不管鸡笼、鸭架的缝隙多么狭小,也能够仄着身子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