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徐徐而来的风刺骨地冷,我紧握住刚从星巴克买来热呼呼的Latte,希望偷取一丁点温暖。手腕上的表清晰显示着九点五十分,这个何亦宪一定是个工作狂,望着地上四个空荡荡的经典绿人头纸杯,到底还要喝多少杯他才会下班呢?
真倒霉,这种差事怎么会落到我身上?我偏着头,想着三天前在会议室的情形……
“这个不行、这个可以、照片用这张、这个专题抽起来、这篇采访很好,可惜和我们杂志的风格一点都不吻合……”会议室里,总编戚芸芸犹如高贵严格的老师,严厉地检阅着最新一期杂志选题。
我坐在一角,默默望着眼前一身灰色Chanel套装,艳光四射的她,对于她的东挑西选,挑三拣四,不知是早已习以为常;抑是初时毕业的激情已被消磨殆尽,我像被注射了麻醉药般完全提不起劲……
“张— 默— 冉!”
“啊!”思绪猛然被这一大声“张默冉”唤回。
戚芸芸用她那双美丽大眼睛凝视我,问:“你刚刚听清楚了吗?”
啊?刚刚她说了什么吗?
“有问题吗?”戚芸芸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没有,没有。”在她严声厉色下,我怎敢说有呢?
“那好,里面是他的相关资料和联系,下个星期结束前我要见到采访完稿。”戚芸芸边交待,边把档案递给我。
我忙不迭地接过,刚刚思绪漂流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不过我想最多也不过是一篇采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十一点五十五分,星巴克店员高喊:“Last order!”
五杯小号Latte以后,我选择Caramel Macchiato大号杯作为自己的Last order,喝完这杯如果还不见他出来,我就回家了。
从店员手中接过之际,我瞥见对面大楼玻璃大门被推开,三名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内而出。
紧握住手中咖啡,我急忙越过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虽不晓得哪位是何亦宪,可我认得大楼外那适时出现的银色Lexus LS。它有个很特别的车牌—4444,一组大部分中国人都忌讳的号码。
两年记者的磨练,和二十几年的做人经验,我想中间那位一定是何亦宪。
“何先生,何先生。”我大步走,小步跑地朝目标前进。三个大男人同时停下脚步,抬头凝望我。
“何先生您好,我是《LivChic》杂志记者张默冉,想邀请您做个专访。”等了大半天,终于见到传闻中的何亦宪。虽然长得还不赖,但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帅气嘛!
右边的男人首先开嗓,口气冷漠说:“他从来不接受访问。”
这点早有所闻,我置若罔闻地发挥记者不屈不饶的精神,说:“凡事都有第一次嘛!我们《LivChic》是业界数一数二的时尚杂志,内容绝对是水平之上,从不做不实报导。所以,请何先生考虑一下。”我赶紧将名片递给中间那一位。“关于访问内容,我们绝对尊重阁下的意见;而且访问日期时间地点,也可以完全由何先生您决定。”
他一脸莫名的望了我一下,再左右凝望身旁的两位后,忽而一脸明了地微笑说:“我想你是搞错了,我不是何总。”
不是何总?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该不会是为了拒绝专访而想用这方法来打发我吧?蓦地,马路上传来“轰,轰,轰”既张扬又喧嚣的引擎声,大家不约而同地朝那低沉的咆哮作响方向望去。刚刚说自己不是何亦宪的男人,往那台早已在拥挤车辆中奔驰而去的深黑色Maserati,昂昂下巴对我说:“何总在那里。可是,我想你应该追不上他了。”
我无语地伫立在原地,这算是什么?等了大半天,喝了五杯的咖啡,吹了一夜的冷风,换来的是一脸的尴尬和两句:“我不是何总。”“何总在那里,可是我想你应该追不上他了。”
“裁员?”隔天午餐时刻,杨珆便给我捎来这惊人消息。
“虽然 《LivChic》在业界是数一数二的,可你也知道这几年很多电子杂志的涌现,哪些实体杂志销量无不往下跌?公司为了开源节流,决定在各方面大幅调整,包括人力资源。”杨珆很有记者“收料”天赋,消息一直很灵通。
“但,这和我的采访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
“拜托,当然有啦!你采访的对象是何亦宪,何亦宪接受采访指数是零。”杨珆朝我比了个“零”手势。“也许……戚芸芸就是看准了你无法完成这次的任务,到时候借机“喀”把你除掉。”杨珆又夸张地做了个杀人手势。
自从第一天上班和戚芸芸撞衫后,我就知道我们从此注定八字不合。小心翼翼地渡过两年,最终还是落得开刀下场吗?
我被杨珆搞得有点心神不宁。回到办公室,赶紧打开邮箱检查,依然没有任何回音。已经三天了,再不回复,我的房租、我相中的Marc Jacobs包包、伙食费、水电费、手机话费、网络费、保险费、杂七杂八的生活费……完了,完了……一直都知道工作可以没有热情,但生活却不能没有工作啊!
看着杨珆方才给塞来的手机号码。既然email传真不回,那我就用电话攻势了。
“喂,你好。”响了几声电话就被接通了。我有些意外,早该打电话了。
“何先生,您好。”我恭敬的说。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LivChic》时尚杂志的记者,张默冉。想和何先生做个专访。”
电话一端沉默了几秒,后说:“不好意思,何总现在无法接听你的电话。另外,何总目前不接受任何采访。有任何消息需要公布,我们公司自然会召开记者会。”
搞了半天,原来这并不是何亦宪的贴身手机。之前的邮件传真都被他身边这些“贴身保镖保姆”给一一过滤了吧?
这个何亦宪还真是远远一条线,遥不可及。
徒劳无获的我带着一身疲惫往回家路上,心里盘算该如何完成这专访时,双眼却被前方巨大广告牌给吸引,几名工友正站在铁架台上,为它更换新图纸。纵然还差两大块这幅广告牌才得以大功告成,却还是足以让我知道内容。那是一部即将在全亚洲同步上映的爱情电影《回忆没有眼泪》,男女主角都是当今最受欢迎的演员,导演则是鼎鼎大名,获奖无数的方毅。方毅,两年了,被背叛的记忆却仍然犹新……
我下意识摊开自己右手,凝望着那不见远心衡曲线的掌心……
第一次知道远心衡曲线,是在初中的某个午休。
那一天,班上几位女同学热闹的围坐一圈,兴致勃勃地研究彼此的手掌纹。一旁的我好奇地听着她们谈论的同时,也悄悄摊开手掌研究。
智慧线、生命线、事业线……呃?怎么没有她们口中,那应该由小指指缝下横伸到食指下的细纹,远心衡曲线呢?
“没有远心衡曲线?没有爱情?”同座的小妍得知后的第一反应。
是小妍一语成谶,还是掌纹真可预言?长大后每一次恋爱总是恰巧在自己生日前结束……
对生活,自己并没有奢求太多,执着的也不过是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可似乎比想象还难……
晚上,我睡得很沉,隔天醒来,却浑身发冷。从口中取出的温度计显示39度。打了个电话回公司请假。戚芸芸只让我休息几天,并没有给我延长专访的期限。
屈指算算,等了五天,病了两天,我连何亦宪的背影都没见到……
疲惫的身子让我发现生病就像断了讯号的手机,接收不到任何讯息,即不能通电也无法操作。
小时候生病,妈妈总会温柔地哄我吃药;不想去上学的时候,自己也会假装生病向父母撒娇……小时候总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这些小时候的快乐日子,这一刻回想起来总是添加了几分哀伤?
我伸手取过床柜上的木制相框,望着相框里那两张慈祥脸孔:“爸爸妈妈,你们现在过得好吗?”
“铃,铃,铃”手机铃声突而响起。屏幕显示着“私人来电”。
“喂?”带着好奇,我接起手机。
“张小姐吗?”一把陌生的嗓音在话筒传来。
“请问你是……?”
“我是何总的特助,冯葛。那天我们在大厦门外见过。”
“你好。”是那位被我错认为何亦宪的男人吗?
“你好,我想通知你,何总愿意接受你的采访。”
“真的吗?”我捏捏自己双颊,确定不是病昏了头。难道是爸爸妈妈显灵了?
“真的。”他顿了一下,说:“不过,你只有一个小时。”
“那没问题,我会好好把握这一个小时的。”一个小时总比没有好,我高兴的回答。
“张小姐,我话还没说完。由于何总事务繁身,因此你这一个小时的采访必须分开四次来进行。每一次为十五分钟。如果你没有问题的话,第一次采访时间会是明天中午十二点正。”
“每一次只有十五分钟?呃……你觉得可不可以把采访分为两次,每次三十分钟呢?我保证我不会浪费你们何总多一秒 。”生病的嗓子让我只能轻声细语的争取。
十五分钟?还分开四次,这样的采访可以问出什么吗?我很疑惑。
他沉默了一会,说:“老实说,你应该知道何总从不接受访问,他这次肯破例接受采访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如果你没有问题,明天中午十一点五十分准时到我们公司,自然会有人带你去见何总。”冯葛把话“交待”完毕便挂线。
踏入HE大楼,我有种惊艳的感觉。整个大厅设计主要以黑色系为主。黑色夹带金色细纹的大理石墙面、黑色配不锈钢管的接待柜台、黑色皮革沙发等。唯一比较有色彩的是,柜台后的一道水墙,在数盏不同颜色的灯光照映下,搭配着那淅沥淅沥的流水声,宛如一道有旋律的七彩光谱。这样大面积黑色系竟一点都不沉闷,反而给人一种低调简约又不失色彩的效果。
在前台登记后,再经过金属探测器检查,我才被总机的接待领入电梯搭乘至顶楼。
电梯门打开,何亦宪的秘书已经站在那里,她礼貌的自我介绍后,便带我往内走。
我们在走廊上最后一间房门外停下。秘书先是敲门,再探头进去望了望,转过身向我比了个“嘘”安静手势,低声对我说:“你进去后安静的在一边等一下吧!”
我点头走了进去。
有点意外,这竟是一个虚拟高尔夫球室。望着眼前巨大的屏幕,那极度逼真的山川水流,在阳光透过落地玻璃倾泻之下,还真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的视线穿越过这一切,停留在屏幕前的仿真草坪上,那正以极具优美姿势准备挥杆的高挺身影。
“嗖!”一声,球打出去后,小白球撞上屏幕,一颗虚拟的球紧接着飞出去。屏幕上迅即弹出窗口,快速地计算他刚那一杆的相关数据。
我安静地站在一旁打量着这一身白色衬衫、黑西装裤,手握球杆的挺拔身影。虽然不懂高尔夫球,但以他刚刚那优雅的挥杆姿势来看,他应该是个高手。只是,不是说他事务繁身吗?怎么还有空档在这打高尔夫球呢?呃……也许我待会儿可以试着争取延长专访时间。
正在思忖着,他已把球杆放入球袋,并转过身来对我点了点头,指着我身后的沙发说:“请坐。”
“谢谢。”抬眼的那一刻,我脑袋彷佛被电冲击了下,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迅速朝我袭来。眼前这位简练优雅,眼神漠然的男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张小姐是吗?”他低沉的嗓子问道。
回过神,我向他递上名片“是的,张默冉。”
他接过名片,沉默不语地瞥了眼,抬起他那深邃淡然的眼眸凝视我,一字一句念道:“张—默—冉”语气似在同我确认。
“嗯。”我诚恳地说:“非常感谢您愿意接受采访。”
他点点头,表示接受了我的道谢。
“如果专访里提及一些您不想说或不愿公开的事情,请您告诉我。”每次采访开始前,我都会郑重的向受访者陈述这一番话。这不仅攸关我们杂志社的形象,也涉及到我们个人的职业道德。
他扬着浓眉,彷佛不太相信的“哦?”了声,即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并示意仍在站着的我坐下。
此时,秘书送进两杯咖啡,香浓的咖啡飘散出诱人气味。我偷偷用眼角打量眼前这张似熟悉又陌生的俊朗面孔,心中总隐约觉得似曾见过,到底是在哪里呢?
“咖啡没问题吧?”秘书离开后,他瞟了眼茶几上的咖啡望着我问。
“没问题。”我礼貌性的喝了口。竟然是香醇正宗,可望不可及的牙买加蓝山咖啡。
享受了一口咖啡后,我才留意到他那双深邃黑瞳正盯着我看。我有点羞涩地说:“咖啡很好喝。”
他依然沉默不语。
想起刚刚谈及关于专访内容的问题,我补充道:“专访的最终文稿在刊登之前我会先给您过目直到您点头为止。”
他突然抿嘴浅笑:“看来张小姐不仅是个具有职业道德的记者,也是一位诚恳的人。”这句是褒吧?可听入我耳里为何是带着刺的贬呢?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吗?可,自我踏入这房以来,他的表情不管直接或间接都显露了他不是个友善的角色。
他瞟扫手腕一眼,说:“冯葛有告诉你,今天只有十五分钟吧?你现在还剩下十分钟。”
我心在瞪大眼睛,刚刚那初见面的寒暄也算吗?“何先生,对于这一点,请问您可否稍作调整呢?十五分钟一次恐怕无法做更深切的专访。”
他凝视我,再次浅笑:“冯葛这次似乎没有把事情办好,至少没有让你明白我应允的专访时间。”顿了下,他说:“你还有九分钟。”
“不,冯先生已经很清楚的向我说明过。只是,我以为时间可以稍作调整的话,会让专访进行得更顺畅和完整。”难道他不明白吗?十五份钟连暖场都不够呀!
他还是那一脸浅笑:“所以我说冯葛没有把事情做好,否则你也不会持续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
我愣住。他确实是个难应付的对象。我突然想起电视剧里常看到那令人心寒的笑面虎角色。
“还剩八分钟了,张小姐。”啜了口咖啡后,他温和地提醒我。
明显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便开始发问:“关于何先生您,大家对你的名字并不陌生,特别是最近您决定在M城发展绿色数码城后。但,却鲜少有人知晓您的资料背景,可否简单的介绍您自己呢?”
“怎么感觉像在面试呢?”他又呷了口咖啡。
“何亦宪是我的真名,也是唯一的名字。虽然在美国生活多年,但英文名也只用由中文译成的。”他双眼望着我别有深意的说。
我只好朝他抿嘴微笑,表示我有在听。虽然我不明白为何他要再三强调自己的名字,没人怀疑他名字的真实性啊!
“我念完小学后,父母决定移居美国,用了很多的人际关系,也花了许多钱财,辗辗转转我们才在波士顿住了下来。刚到美国时,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教育方式、自由的滋味、各种不同肤色的人、满是英文的广告牌、大得吓人的汉堡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既新奇又害怕。”他略顿几秒,回忆道:“当时,因为办移民花了大笔钱,加上一开始无法适应那里的生活,父亲的工作一直没有很顺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陷入了严重的财务危机。那时候我们住的房很小,是那种Studio Flat (一室公寓)。除了小厨房小浴室是分隔的,睡房和客厅都是在一个四四方方十坪左右的空间。客厅那破旧的二手茶几是我们一家人的餐桌,也是我的书桌。”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是个很会说故事的人。
“当时真的很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可以出去打工赚钱。父亲却很坚持要我把书念好。为了不让他失望,我很努力,总觉得那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我每天逼着自己勤练英文,好让自己早些融入当地社会,要是哪天有需要,找一份工作也比较容易。后来因机缘,父亲认识了一位同乡,并用了所有的积蓄,东凑西借的筹够钱后和他开始合作贸易生意。所幸的是,生意做得还不错,我们的生活也因此逐渐好转。”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停了下来,举杯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后沉思说:“好多年了,虽然早已融入当地的生活,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小时候那个Immigration boy(移民小男孩),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