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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不可貌相

楚河一时无法可想。屋外哗哗的雨声传来。屋顶开始滴水。楚河躺在地上,能感觉到雨水已经流淌到身下。但是楚河没有移动的意愿,就静静躺着一动不动。

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雨季来了。

雨连续下了两天都没有停歇的迹象。楚河蹲在草屋的一角,这里勉强能够躲避屋顶淌下来的雨水。脚下已经是泥泞不堪。

楚河身体虚弱,精神也趋于崩溃。没有受过风餐露宿的苦头。从来不知道人世间的那些卑微的人,如蝼蚁般的生活,究竟是什么一个状态。现在他完全设身处地的感受到,而且切身体会,贫穷带给人的绝望,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今后的道路该如何继续下去。报仇的念头支撑着他生存下去。但是这个念头,在身体的磨难下,渐渐消磨。楚河,心里叹了一口气,翻出身边的包袱,想把宋世择给他送行时,交给他的那封信。他心里妥协,开始退却,但是当他把那封信从包袱里找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这封信在雨水的浸泡后,字迹一片模糊。他手颤巍巍的拿着那一触即碎的纸张,努力想找出宋世择世家的信息,屋内的光线阴暗,楚河挪动到门口,把纸张抬高,送到眼前。门外一阵风雨刮来,疾风夹带着黄豆大的雨点,扑打在信纸上,信纸彻底在雨水里溶成一团无用的纸片,分崩离析。

楚河,心里升起一股滑稽的无奈,现在老天连他最后的一条生路,都给堵死。楚河跪倒在地,看着屋外茫茫的雨帘,在磅礴大雨下,屋外的世界,变得模模糊糊,只能远处的连绵的群山,群山上茂密的亚热带植被,都被无边无际的雨水笼罩。

极端的绝望,让楚河心力交瘁,嘴里喃喃说道:“到底要我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楚河现在就算选择回到家乡,卑微的活着,忍受着仇恨和旁人的鄙视,低贱地活下去,都是一个奢望。楚河已经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从心底的最深处接受目前的处境。

楚河脑袋混乱,身体虚弱,在草屋里苦捱了两天。两三个行人,从草屋路过,这一行人走的累了,到草屋避雨。

“这是个乞丐的屋子。”其中一个汉子说道。

“好像饿昏过去了。”一旁年老的人说道,“好歹借用别人地方避雨,给他一点吃的。”

楚河吃了点干粮,精神恢复。

“年纪轻轻的。怎么做了乞丐?”老者好奇地说道,“看你有手有脚,难道是疾病缠身?”

楚河没有理睬旁人,心里想着,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报仇的机会。

“是个哑巴。”汉子说道,“看样子不是傻子。”

“年轻人。”老者打着手势,做出负重的姿势问道,“有力气吗,能干活吗?”

“能。”楚河说道,“能干活,什么活都能干。”

那个老者姓张,是一个木材商人,刚好从缅甸那边过来,回到腾冲,见到了走投无路的楚河。张老爷身边的随从都叫他当家的。楚河也随着旁人这么叫了。

雨下得小了一些,张掌柜带着楚河离开那个草屋,到了他们在腾冲的落脚地。张掌柜让楚河换了工人衣服,招呼楚河到他房里。

楚河默默照做。

“一个月一块大洋。”张掌柜说道,“等雨季结束,我们就要从对面倒木材过来,我正缺人手。看你一脸斯文,应该是个机灵人……是不是来碰运气,把身上的钱财都赌光了。”

楚河明白这张掌柜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一眼就能把自己的来历看到清清楚楚。就大致说了自己在家乡借了一千大洋到这里赌石,结果身无分文,穷困潦倒。至于自己家里的事情,并没有提起。

就此,楚河在张掌柜这里安顿下来。

雨终于停了,楚河在张掌柜的货场开始干活。每天和一干工人搬运原木,七八人齐力扛着木头,从日出到日落,那些原木,都是从缅甸那边运送过来。过了关口之后,在货场加工,砍枝去皮,截成短木,送往昆明。

楚河一辈子没有从事过苦力,每天累得苦不堪言。好在自幼身体壮健,勉强能够忍受。最开始几日,肩膀上磨去一层嫩皮,血肉模糊,手掌也因为拉锯,肿胀不堪,几个月下来,肩膀和手心都长出厚厚的茧皮,那些重物也不再像最开始那么沉重,楚河的身体终于能够承受这非人的劳作。到了晚间,工友们在歇息的工棚里赌钱,楚河就呆在一旁发呆。在这里工作的劳工,多数都来历不明,缅人汉人各占一半。

到了夜间睡觉,工棚里鼾声此起彼伏,工棚里充斥汗臭,楚河在最初几日,根本无法在这种环境下入睡。时间长了,也就渐渐习惯。

楚河总是心事重重,和那些粗鄙的工人,也没有什么交流。不合群的人,便容易受到排挤和欺辱,这里也不例外。楚河,一直默默忍受工友的刁难和作弄。干活的时候,旁人总是把最重的活,故意留给他,楚河都毫无怨言的接受。

但是当一次,楚河肩膀上的木杠折断,原木从众人身上掉落下来,众人飞快的躲闪。只有楚河猝不及防,被原木撞到大腿,楚河霎时觉得这条腿已经不属于自己。楚河仔细查看伤势,看见腿部皮肤被木头刮伤一大块,但是还能够自如伸展,应该是没有伤到骨头。然后忍痛撕开身上衣物,把大腿缠绕起来。

自始至终,楚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工友们都在一旁谑笑,楚河才明白,那个木杠是工友故意弄断,跟他的恶作剧。

“小子,”一个平时就喜欢为难楚河的工人站到面前,“把工钱留下来干嘛,等着回家娶媳妇吗?”

这个工人是汉缅混血,身材不高,却很健壮,平日里早就看不惯楚河一副冷漠的样子。几次捉弄,都被楚河躲过,这次终于达到目的,当然非常得意。

楚河慢慢站起来,拖着伤腿,慢慢挪向工棚。

“难不成想回家,是不是想妈了。想家了就回去,这里不是你这种小白脸呆的地方。”

楚河停止走动,静立在原地,母亲还在楚家,等着自己回去报仇,可是自己,却沦落到这样地步。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心里懊恼万分。

楚河心里想着,腿上一阵剧痛,猝不及防的喊了一下。回头一看,那个为难他的工人,用脚轻触了他大腿受伤的部位,旁人都是一阵哄笑。楚河想起楚守元和陈致庸两人道貌岸然的样子,仿佛现在耻笑他的工友,都变成了楚守元那张脸,而这张脸正在朝着他放肆的狂笑。

“这窝囊废,不是张掌柜可怜他,早就饿死掉。”那工人继续笑着说道,“一个乞丐而已。”

“我不是乞丐。”楚河轻声回答。

那工人抬脚再一次踢到楚河的大腿,这次,楚河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工人走到楚河的身前,把脸凑近楚河,一股烟酒的臭味直喷楚河的鼻孔,“我说你是,你就是。”

“我不是乞丐。”楚河说道,“你弄错了。”

工人的嘴巴在不停的张合,楚河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在说缅语,但是从神情上,他一定在用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

楚河实在是无法忍受那工人嘴里冒出来的臭气。一伸手,把那工人的头发揪住,另一个手在工人的肚子上狠狠捣了一拳。

旁人都被楚河的突然发难震惊,都看着楚河的疯狂作为。楚河把那个工人拖到木头堆旁,紧紧抓着工人的脑袋,向着木头上一下又一下撞去,两三下之后,那个工人的脸部被磕出一道血口,眼角裂开,鲜血迸出。

一旁的工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冲上来厮打。楚河忍受着背部的拳脚,只是一下又一下茫然的把那个头颅撞向原木。

“是条汉子的,就单打独斗,一群人打一个,算什么男人。”一个汉子在旁边说道,“都住手!”

楚河回头看去,那人正是自己在草屋第一次见到的汉子,他姓刘,是张掌柜的跟班。现在张掌柜不在,老刘在这里主事。工人们都退到一旁,楚河也松开那个工人的头颅,那工人已经被揍的没了意识,身体软倒在地上。

老刘抱着胳膊,偏着脑袋看了楚河一会,嘴里说道:“人不可貌相,还真把你看走眼了。”

楚河低头看了看那个工人,嘴里啐了一口,唾沫和鲜血吐在那人身上。然后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回工棚。

自从楚河突然发难之后,工友都不再为难他。当厨房有做好吃的,也不敢抢夺他的那一份。但是楚河仍旧和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旁人赌钱喝酒,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个汉缅工人,平日里遇到楚河,都远远避开,若是实在躲不过去,眼光也不敢和楚河对视。楚河第一次明白,弱肉强食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这道理自己从书本上不止一次看到过,但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印证,楚河看着自己胳膊上虬结的肌肉,和粗糙的手掌,心里若有所思。

秋去春来。楚河计算日子,这是自己离家到云南已经过了一年多。雨季又一次到来,张掌柜又回到腾冲。让楚河没有料到的是,张掌柜竟然吩咐自己到他房间里喝酒。

老刘陪着楚河过去的时候,在路上说道,“小子,你要发达了,当家的同意让你跟我们去那边做事。”

“做什么?”

“当然是去做买卖。”老刘说道,“难道一辈子当个苦力吗?你不是一般人,我看得出来。你可不会一辈子这样吧。”

楚河和老刘进了张掌柜的房间,看见里面布置了酒菜。张掌柜也不端架子,招呼二人坐下饮酒。

“听说你从不喝酒。”张掌柜说道,“不喝酒可不行。”

楚河把身前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眼角看到张掌柜和老刘眼睛对望一下,嘴角露着笑意。

“怕死吗?”张掌柜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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