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猫着腰,用粗粗的铁棍撬着黑夜,撬得小女人家的窑门发出清脆崩裂的响声。这声音轰走了小女人的梦,她惊慌地喊叫,后来恶骂。这恶骂,如轻轻的风吹过他的耳畔,他在黑暗里恶毒地狞笑。门关撬坏了,罪恶之门洞开了。戴着黑黑蒙布的必兴,魔鬼一般恶狠狠地扑向小女人,将小女人死死压在炕上,用羊毛裤带捆住小女人的双手,如剥羔羊的皮子似的剥掉了小女人的衣服……
小女人呼喊着,空寂的夜空将她的呼喊化解成轻轻淡淡的夜气,谁能听到呢!美就如此地在黑暗里被罪恶毁灭着……
必兴躺在高窑里,他闻知小女人自焚了,一种罪恶感使他浑身抖嗦了起来,他很惶惑。突然,她形象分明地站在很黑暗的背景里,咄咄逼人地望着他,令他发悚,他想求饶,可见她没有丝毫饶恕的意思,猝然她美丽的脸子变得异常狰狞,脸子涨大了许多,脸色变得紫红,喷射着紫红色的火光,眼睛瞪得很大,眼珠突兀出来,射出凶恶的光芒。她向他倾山般地扑压下来,他感到腹腔压到了脊梁骨,他窒息了。他慌忙用双手掐住她的脖颈,猛地一推,他和她都呼地坐了起来。她倏然不见了,他出了一身冷汗,湿透了衣衫。一场噩梦!
他太后悔了,他知她有这烈性,就不会行那孽去了。
他独自陷入惶恐的难以自拔的情感荒泽之中。他的眼珠呆滞不动,像两颗没有了光泽的玻璃球,瞪着灰色的墙壁。墙壁上抹着淡黄的灯光,隐约地亮出一些斑点,斑点猝然都变成了小女人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瞟他一眼,又瞟他一眼,眼光渐次变成绿的,像鬼的眼睛。他索性闭了眼睛,翻身伏趴在炕上,将面目压在枕头上,企图掩盖一切的不悦现象。突然,一种非鸟非兽也非人的啼声自古堡上飘来,这啼声尖厉而短粗,似乎没有后音。瞬即是第二声,第二声是发自河湾石桥边,声音淡隐了许多。又瞬即是第三声,第三声好像发自好远的地方了,声音已弱得隐隐约约。他浑身一阵痉挛,冷汗从脊梁骨上渗出。他知这是鬼啼,一定是小女人鬼魂的泣啼。这啼声给夜空弥漫了浓烈的死亡气息,腐恶而阴毒。
他一夜不得安生。
秋天在树上一片一片的黄,又随树叶一片一片的凋落。你在淡黄的阳光里,经受秋的惆怅和燥热。偶然,你瞧见你小表姨朝小女人的墓地款款走来,她脸上一片秋天的颜色。她走到小女人的墓前,默立了几分钟,之后,她从竹篮里拿出了用面做的猪头、牛头,还有献馍。猪头、牛头是染了色的,在阳光下更加丰富了色彩感。她将猪头、牛头和献馍献在小女人墓头,插上香烛,燃了纸表,便曳长声调凄凄地号哭了,泪水顺着美丽的脸子滑了下来。这个时候,女性间的嫉妒全无了,只有纯粹的悲哀和痛绝的哀悼。她边哭边用手抚摸石碑上小女人的美丽雕像,她的手顿感一阵麻怵,像抚摸着小女人富有弹性的肉体。她的泪眼里是一幅幅往事潮涌的图片,回忆在这时候是异常新鲜异常富有惋惜感的,她顿觉失缺了小女人,这世界便是一片荒废的孤岛,空虚、乏味极了,美也丧失了大半,再没有人和她比美了,嫉妒这词儿失去了女性的光彩,一切都无意义地构成了凄凉的死寂,世间无风景。她真哭得日光暗淡了下去,草木在风中叹息了起来,有几只蝙蝠的翅膀在天空涂抹着黑暗,她才被闻讯赶来的春妹搀扶了回去。
你小表姨到了你家,第一件事便是看你躺在砖洞里的躯体。老油灯燃烧起神秘的光晕,色彩的感觉有些玄乎。幻一般的光晕印在你平淡的脸孔上,使你脸孔上有了活泛的气色。你小表姨认真地望着你,用手指在你脸上抚摸了一下,她的手指微微地颤动了起来。她很感伤,她流着明珠一般的泪。她顿觉人生的短暂和无味,世间的一切人在瞬间都会成为阴间的鬼魂。她心里一片灰黑的疑惧。
她趁着春妹出去了,便急匆匆地将手伸进你的衣内,摸你的肉体。你的肉体依然活泛,她的手似乎颤动了一下,体内的所有细胞都骚骚地跳动了起来,她用极其含糊的语言唤你的名字,她两臂死死地搂你———搂住了春妹的梦。春妹被她弄醒了,将她从身上掀开,她才知是梦,显得十分尴尬。春妹在黑暗里笑了一下,说她也梦见了绪儿呢。你小表姨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了,咋能做这梦……”春妹说:“表姨,这有什么奇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况你和他好了一辈子,这我是体谅的。”你和你小表姨的事谁都晓得,但从没有人当面说过。因此,你小表姨在人面前总还是装出长辈身份,一派的正经气。可今晚被春妹直说明了,她脸上一阵火烧,但她又转念一想,人都谢世去了,还有啥害羞的呢。她在黑暗里爽爽地笑了,笑得十足。
日头落山羊进圈,
咱两个事儿人看见。
洋烟苗苗柳梢梢,
摆明了心里也不焦。
老麻子地里带小豆,
叫一声哥哥你头里走。
二道糜子三遍碾,
妹子黄泉路上跟你来。
对对鹁鸽顺沟飞,
来世里咱俩做夫妻。
荞麦皮子飞过墙,
有情人都是这下场……
早晨,日头花花刚跃上崖头,凌乱的雀声里,必兴从梦里惊醒来了。他惶恐地坐在高窑的炕上,想着刚刚结束的噩梦。梦里,他梦见你小表姨去茅房了,他神情骤然亢奋了起来,便趴在茅房外的水窗眼上向里望,瞧见了你小表姨白得生辉的两条大腿,淌出清冽冽的水柱,水声响得好听绝了。他如偷鸡的野狐,转头觑了下,见四周无人迹,便向水窗眼里钻。水窗眼是偏圆形的,他侧着将头伸了进去,可身子怎么也进不去。你小表姨见了,吓得抖嗦起来,忙提裤子逃了。他见你小表姨逃走了,就将头向外拔,洞口仿佛变小了许多,他的头怎么也拔不出来,他恐慌了起来,想喊叫,但怎么也喊叫不出声来。突然,他听到茅房轰隆隆地雷响起来,茅房倾塌下来,他清楚地意识到了死亡即刻来临,他猛地呼喊了一声,喊声惊破了梦,他慌忙坐了起来,气喘吁吁,恐怖万状,冷汗从所有的毛孔里蹦跳了出来……
他久久地望着窗外,久久地猜想这梦是瞎梦还是好梦。一只雀子衔着歌子从窗子那方清纯的天空飞过,飞向何去?是去寻找阳光,还是去寻找风雨?他想这雀子。他忽然感到一种内疚,内疚得竟然两眼有些湿润了。他又想起了焚身而死的小女人,浑身顿觉一阵灼疼。他抖嗦了一下精瘦的身子,跳下炕来,趿拉着鞋子蹒跚出高窑,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青苍苍的天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呼出积聚在肚腹里的洋烟气,吸了口清新的空气,顿觉心肺一阵爽然的快活。
这时候,他眼睛猝然明亮了,他瞧见你小表姨———他的小姨奶,这个和小女人一样花容不谢的半老女人,动作优美地走出二财东家的门,走进大财东家的门,衣裤里仿佛荡出香香的女人味儿,随风飘来,拂着他黑黄的脸庞,使他感到几许爽意。他又想起了昨夜的梦,目光似乎穿透你小表姨的裤子,浑身骤然骚动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招呼你小表姨,神态极其热忱和殷勤。你小表姨潇洒自如地或者是漫不经心地抬起目光看了他一眼,咧嘴笑着说:“我来看看你妈。”他说:“表姨奶,我妈还睡着呢,你上来坐坐。”你小表姨思忖了半分钟,便向高窑前的石阶走去。她两只小巧的脚像两只金雀子一跳一蹦地上了石阶,被他讪讪地笑迎进了高窑。
你小表姨进了高窑,她并没有先坐,而是用目光环视高窑。高窑的墙壁灰苍苍的,经窗外爬进来的光亮一映照,有星星点点的亮,给人苍凉陈腐的感觉。炕上的被褥像一只老狗蜷伏着,整个窑里乱得一塌糊涂。
必兴在你小表姨审视窑内什物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在你小表姨的腿裆里扑来扑去,寻觅那个如花的所在。待你小表姨坐在炕沿上时,他说:“表姨奶,你吸烟吗?吸口,挺香的,挺提精神。”
你小表姨是吸过洋烟的,她是跟土匪余大牙吸的,虽没吸过几次,那味儿却是很爽身的。你小表姨向必兴微笑了一下,是应诺的表示。必兴欣欣地点了烟灯,给你小表姨烧烟。你小表姨半躺在炕上,香香地吸食起了洋烟,吸了两口便咳嗽了起来,咳得肩头微微地耸动,脸色也变得有些青灰。猝然,高窑窗外吊下的半条蛇影映入她的眼帘,她尖锐地叫了一声,瘫在了炕上。必兴说:“表姨奶,莫怕的,那长虫只是吸食洋烟的,不伤人。”说着便顺手解开你小表姨的裤带。你小表姨在一阵惊恐之后又惶惑了,她思谋这孽种要耍淫:“这狗日的,你对得起你老子吗?!”她勃然生怒了,忙从衣襟里的针葫芦里拔出一枚针,朝必兴的腿裆里刺了一下。必兴惨痛地尖叫了一声,双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腿裆,倒下了炕,直在地上号叫。你小表姨忍受着这气氛,对必兴说:“像你这号人,老奶奶见得多了,老奶奶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呀!再告诉你,老奶奶和你大好了大半辈子,怎么能忍你作践呢!嘿嘿,你这叫自寻苦吃……”说着摇了几下手臂,瞪了一眼必兴,急急地出了高窑门,很响的脚步声一沉一沉地沉下了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