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无边际的雪野是另一种难以描述的孤寂,那似乎是分不清天空与大地的莽莽大野,风吹得紧,成了吼叫声,如果换了历史的场景:“将军金甲夜不脱”,在出师西征行列中,有名为“五花”与“连钱”的马,一吹出汗气都化成冰霜,战场上没人收埋的白骨与草根纠缠在一起……
冬令假期与阿尔卑斯山民围在炉火边儿,这些淳朴的山民热情好客,山民拉着手风琴唱起《黑老鹰》,老歌中那只黑老鹰展开铺天盖地的翅羽,冲破长空飞来,它来自孩子童年的国度……在山民低沉忧郁与高昂悲凉的混合声调中,为我勾勒塞外的情景,那幅画面是祖父母为我们孙辈讲的老故事;琵琶羌笛,将军的角弓,都护的铁衣……它生动地演绎在异乡旅人的脑海中。
异乡人走过荒戍漠地,孤棹客旅,走过方位错误的天地茫茫,那不是离故关,汉阳渡,郢门山……在没有立碑石标明地界的旷野,暮鸦在枯腐的枝上哀啼,北风卷起,卷起漫天的飞雪……
山回路转,走过陡峭的山径,眼前出现了一片雪谷,雪地上印着山狐山鼠的脚爪印痕,风雪凛凛,孤鹰疾飞,啸风低鸣,无疑似当年诸葛武侯出师驻扎“筹笔驿”时的气势……
在落雪的夜晚我曾怀着当代法国作家克罗第·法哈结《最后的一幕》的感伤:“在第一场雪中,大地形成巨幅的镜面,在一个冬天晚上,气温降到冰点之下,他感到生命最后一刻已降临,他难以迈开步子继续生的旅程,于是,就躺在一处灰暗的斜坡上,从那儿尽情地观赏星光和风。”
在我生活中现在与过去突然决裂了,命运带着几分专横,几分荒谬很快宣布它的判决,但上主却赐给另一份礼物:“存在就是艺术的创造力。”那是我的哲学。当我感到独自在一个荒凉的地界漂泊,漂泊感根深蒂固植在深心里,文学弥补了我的伤痕。
瑞雪纷飞,不单是冰冷的气团在半空盘旋,大路、森林、屋宇全盘旋上升,分不清苍天与大地,走入落雪林中,不是静止沉寂的,有一种无声美的乐音,跟着晃动的雪花在林中弹奏……
崦嵫山
她站在窗边儿,窗外的夕阳不是落到崦嵫山里,夕阳的光芒在冰雪中水蒙蒙地散开,冷冷清清像飘游的云彩随风而逝……
在古诗中引述“青鸟”,是指西王母的使者,是三只脚的鸟,纵然春蚕已死,蜡炬已哭成灰,月光像冰冻的寒霜,残宵梦已断,仍然有只传说中的青鸟,会将人间的至情互相传递,或者万里孤飞的雁,会将古典味儿的情感透过缄封信札里的玉珰,寄给远方的情人当成信物。
在寂静无声的世界,似乎有只失去伴侣的鸟儿,为那了无踪迹可寻的诀别,哭出《啼难唤》的绝唱,那歌调绕过旅栈的墙垣……
就构想那儿有座古东方的宫殿,宫殿里陈设古代的金翡翠,金蟾蜍,熏过麝香的芙蓉帐,低低垂挂在雕塑花鸟的木床上,还有宫苑井栏边儿的玉虎……
这样一座宫殿纯粹是纪念“一寸相思一寸灰”如“宓妃留枕魏王才”那样的一段情,魏东阿王曹植与甄逸女的一段情:黄初中东阿王入朝,那时甄后已因郭后谗言而死,曹植见到遗物默然神伤,归去途中,在洛水之上,见到一女子娓娓对他说,这玉镂金带枕是她出嫁时物,现转赠东阿王以荐枕席,说完就飘然仙逝,触动曹植的灵感写下留传千古的《洛神赋》。
她见到囤积的冰雪埋葬覆盖大地,连那座幻想的宫殿也已埋在时光的雪原里,那不也是宫墙倾圮,地老天荒的景象?夕阳已找不到归路,迷失通向崦嵫山的路标……
在寂静无声的世界,似乎有只失去伴侣的鸟儿,为那了无踪迹的诀别,哭出《啼难唤》的绝唱,那歌调绕过旅栈的墙垣……
永不凋谢的花环
希腊神话里雅典公主克瑞鸟沙将瑞典第一株橄榄树的叶子编成花环,那是永不凋谢的花环,她将花环戴在儿子伊翁的头上……
在我旧居伯肯赫德的海边,狂风来时,天地似乎布满了窍孔,像瓶、杯、盂、舂臼……狂风冲激浪花,发出如弓箭离弦,群鹤冲天的激响……但下雪的冬天,岸边向起嘎嘎的雪声,轻悄悄,闷沉沉的,已听不到激浪拍岸声,显得格外荒凉,海岸的轮廓迷失了,模糊蔓延成带状的雪痕。
暮色苍茫,窗外的树枝丫儿承负不了积雪,从高高的顶端,雪化成薄薄的白色花瓣,缤纷了冬天的世界。
窗内我抱着三岁的女儿,坐在厚厚的阿拉伯地毯上,为她唱着儿歌,奢侈地将灯火点燃成辉煌,尽量淡化环绕在乡居周围的严冬,大海与寂静的飘雪……我将小故事编在儿歌里,唱给我的女儿听。
在海德公园里
纵然是下雪天
小松鼠并不畏寒
它们飞跃在枝丫间悄然无声地飞跃
唯一的声音
是它们剥松球的微响
后来我们离开那幢华丽的乡居,生命一定也曾是支离破碎的,我仍然坚定在一团团命运支离破碎的纱线中寻寻觅觅,希望能纺出美的锦缎……
我也梦想编一顶永不凋谢的花环戴在女儿头上———一顶象征母爱的花环,我选择盛夏色彩灿丽的晚霞,秋天高旷夜空的星光,春天缤纷的花瓣,番红花、水仙、腊梅……并试图捕捉冬天最初一场飘雪……但所有我试图编在花环上的东西都不是永不凋谢的,晚霞只是构成色彩的幻影,星光在阴郁的夜晚递隐,春天的繁花霎时凋落,一场飘雪也会去得无影无踪。
我不是神话里的人物,不能掌握不朽的神奇魔力,我所拥的只是像普天下所有的母亲,对儿女怀着一份痴心的爱。
画 雪
感性一定要靠知性才能达到圆润华美的境地。像王昌龄高卧南书斋欣赏月光,由月圆月缺吟出绝妙好句:“苒苒几盈虚,澄澄变古今。”
捕捉幽境,寻求幽境,在精神领域刻意为自己创造意境,邱为写《寻西山隐者不遇》也是一例,他走了三千里路去绝顶茅舍寻找西山隐士,虽“叩关无僮仆,窥室惟茶几”,没有童仆应门,错过与隐士相遇,室内空空只见茶几,但紧接着诗人就自拟一段与隐士的心灵对白,草色新雨,晚窗松声,山巅幽绝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虽没遇高人点破迷津,人已进入山水禅境。
元代中晚期的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也称“元四家”,他们都擅长山水画,黄公望号称“大痴道人”,他以常熟虞山和浙江富春山一带的山水为背景,他的山水画表现宁静高远的意境,笔法苍润浑厚,《快雪对晴图》中旭日一轮,如法国人酿酒的过程,佳酿美酒得来非易,雪后的霁朗也是由画者的笔墨功力酝酿出来。
戴静庵身世坎坷,在宫廷中被诬害,流落乡野,作画不能换得温饱,而艺术家内心是丰富的,他擅长在山水景象中添加人物情节,他的《钟馗雪夜出巡图》生动活泼。在寂静的雪夜,钟馗出巡了,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情,为他抬轿撑伞的全是奇模怪样的小鬼,戴静庵富于想象力,刻画人物已入神境。
明代刘俊《雪夜访普图》蕴秀含蓄,画面的构想特别新颖,一幅画如舞台的双重布景,分上下两层次,窗外是雪花纷飞,窗内知友促膝夜谈,漫漫长夜、茶香四散,知交之情,跃然于画中。下款的情节,显然友人已结束夜谈,雪夜送客,别有一番意致……
窗外远处荒凉的丘陵与天空靠得那么近,晦暗的色泽像云雾似逐渐笼罩大地,欧洲大陆独具冬日惨淡的色彩正在舒展蔓延……窗前有条小河,浮冰在水面漂浮,当拉马丁所说“月亮这辆银马车”出现时,月光下圈圈澄银色的光芒在浮冰上漾化开来,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色荷花,那不就是晚夏巴黎孟仙园的一池白荷吗?(2006年1月)
寻找精神的桃花源
想象一个灯火辉煌的夜晚,车声喧嚣,甚至连餐厅夜市播放的音乐也是喧嚣的,你突然触动了遁隐的思想……
也许有点像陶渊明赋《归去来辞》的心境,不想再继续过“以心为形役”的生活,让精神受到形体无止无休的双役,不想在凡尘中翻滚,跌得满身伤痕,在名争利夺、唇枪舌剑的社会,为了立足,费尽心思,不想再做渺小的社会人,生命的时光是多么宝贵、多么有限,何不抛弃每一寸都沾满了世俗味儿的凡胎俗体,脱胎换骨去寻找一座“桃花源”,当成精神寓居的处所。
世上真有这样的一座桃花源吗?
陶渊明《桃花源记》为我们勾勒出一幅理想的画面,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美地,当地住民的祖先为了避难,不满秦朝的政治,迁移到这荒僻之地,他们连汉朝都不知道,更别说魏朝晋朝了,总之世事翻腾,朝代变迁,他们是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
研析《桃花源记》,我们很容易看出这样与世隔绝的乐园并不存在,这完全是陶渊明思想的倾向,陶渊明一定也有庄子“乘彼白云,至于帝乡”的向往,不过陶渊明的乐土不在遥远缥缈之乡,而是回归田园,有松有菊,有邻人的温馨,孩子的欢笑声,待天色将晚,抚着孤松,流连徘徊……过着逍遥琴书,热爱大自然,写诗赋词的生活。
陶渊明生于东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三六五年,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公元四二七年,我们却在陶渊明死了一千四百多年后,在出生于公元一八六六年威尔斯(Her bert George Walls)的《盲乡》中再读到类似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故事。
威尔斯是位科学家,社会学家,更是位著名的小说家,他生于穷苦的家庭,为了谋生,当过小学徒、邮差、售货员、小学教师,他好学不倦,获得奖学金进伦敦大学进修,走的虽是科学的路,身上却都是文学细胞,他以科幻的思维方式写了许多著名小说如《时间机器》《莫洛博士岛》《隐身人》《星际战争》等,最令我爱不释手是《盲乡》。
《盲乡》的地点,威尔斯将它安置在厄瓜多尔安第斯山区大荒原,在离开钦博腊索山三百多英里,与科托帕克希火山的云坡相隔一百多英里的地方,这处山谷毫无疑问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气候是那么温暖宜人,土地肥沃,蕉果丰盛,有清泉牧场,灌木丛生,更奇妙是斜坡上一片松林挡住雪崩,另外三处山坡都是峭壁,壁端都是冰雪,然而冰川都绕道远处的斜坡,不流入谷地……走笔至此,威尔斯就开始提出问题,在这丰饶安乐的乡土,一种怪病蔓延着,所有新生的婴儿都成了瞎子,他们一代一代生活下去,只不过约略保存一点古代的秘鲁文化,他们都是目不识丁,不像现代社会的盲者,有盲人教育,以海伦·凯勒为例,她的知识比一般平常的明眼人还来得丰富。
盲乡虽是乐土,但一切都是封闭的,他们早已遗忘他们原是来自一个广阔的世界,那个世界反而被蒙上朦胧的色彩,一点都不真实。
故事逐渐展开了,一位登山者劳莱斯因山难闯入这座盲乡,他博览群籍,见广识多,他开始向这里的长老们讲述天地间广阔的事迹,天空群山的形象,可惜这些失去视觉的人没有求知意识,没有想象力,求知欲也随眼力枯萎了,劳莱斯在这里反而成了愚蠢的陌生人。
劳莱斯与盲乡的一位女子相恋,这位美丽的盲女并不相信视觉的妙用:天空日出的神奇,群山壮丽的风貌……她只相信岩洞的尽端,美洲驼吃草的地方就是世界的尽头,她还相信世界有个屋顶,就是平滑山洞的顶端……劳莱斯广博的知识成了被谴责被嘲笑的对象,并没有所谓“盲人乡”独眼为王这类事实。
小说的结束,劳莱斯已了悟,这桃源美地是黑暗罪恶的深渊,他一点也不留恋这儿的一切,在群盲将他动手术变成盲人前,他想尽办法逃出盲乡,回到广阔的世界,城市的灯光、宫殿、建筑、喷泉……是那么辉煌,他深深感谢上主,赐给他一双看得见的眼睛。
东方的哲学与西方思想,在陶渊明与威尔斯的作品里并没有殊途同归,只能说两人思维的角度不同。陶渊明虚构一座“桃花源”,将田园之梦与追求淡泊朴素宁静的生活当成理想;威尔斯虚构“盲乡”,剖析了人性的愚蠢、顽劣。威尔斯是位社会学家,他借一双智慧的眼睛,来讽刺人类没有经过教育,拒绝接受知识,或者褊狭无知的可怕,拥有一双智慧的眼睛才能看到这广辽的世界,才能体会出所谓宇宙的美。
法国思想家蒙田说“灌输学生的历史知识不是迦太基灭亡的年代,是汉尼拔和西比奥留下的教训”。人类真正知识的来源,也像苏格拉底所说:“我全部的知识就奠基在我一无所知。”因为一无所知就不断去肯定、去接受知识,从求知中来丰富内心那座殿堂,不要像黄疸病患者,把白色的东西看成黄色,像《盲乡》中所描写群盲的心态。
当蒙田厌倦世俗的酬会,退隐到书斋的一角,寻求内心的宁静,对蒙田来说“无物”是自由的境界,我们在人世间都有太多牵挂,不能像蒙田退隐乡间的圆形塔楼———“隐庐”,不过罗马皇帝玛库斯·阿留斯(Marcus Aurelius)认为追求静心的生活不一定要退避到乡间,他说:“如你所愿,进入内心的世界。”也许那座精神的桃花源就隐藏在我们心中,不必寻遍了千山万岭、五湖四海,在逸兴遄飞的一刻,渔舟唱晚,清风徐来,层峦耸翠,烟光云影都能让我们赏心悦目,就是无星无月的夜晚,灯下有本好书读,享受求知的快乐,其乐无穷。
欧阳修被贬官滁州(今安徽省滁县)仍然自得其乐,他尝到当地泉水的甘甜,追溯泉水的来源是高突丰山下面的幽谷,也追溯滁州在五代战乱时候曾是宋太祖用兵之地……欧阳修更喜爱的是这儿的幽静,举头望山,低头听泉,在春夏摘几朵野香花,流连在荫庇的大树下,到了秋暮初冬看到冰雪在大地雕饰另一番景象,内心的平和宁静就将被贬官的偏僻之地,化成了一座桃花源。(200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