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卡车伴随着齿轮转动声,轰隆隆的开在最前头。对于进山开荒的事情,金大奎下了死命令,由一十三人组成的队伍自然不得有任何异议,只能像牲口一样跟在后面呼哧小跑。
这支生产劳动力严重匮乏的开荒队伍,绝大多数都是早已对生活麻木,只求能留住性命,有机会出去再看一眼外边世界的老弱病残。队长怎么说,他们就照着做。其中,只有就木和叶德财多留了个心眼。
叶德财江湖出身,对黑道上那一套很是了解,这一路他虽然看似漫不经心的跟着,其实已默默的注意上了车轮留下的痕迹。像他这种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所练就的本领往往是普通人见也没见过,想也不敢想的。他能从车轮的压痕当中判断出货物的重量,甚至可以知道运的是什么货物。可是,这一次叶德财心里却打起了鼓,压印浅而直,连卡车的底盘高度都没有发生变化,车上的货物自然没有什么分量。他实在想不出,卡车上到底装载着什么东西。
这也是就木思考的问题,压印的问题他也注意到了,却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卡车突然发出“咿呀”一声响,后轮撵上了路中央的一块巨石,凭的颠簸几下,用大块绿布罩着的货柜末端一阵抖动,落下了点点黄色土块。就木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拾起黄土就觉一阵气味刺鼻。叶德财从旁问道:“这三横王凭的奇怪,咋还运车土进山?”
就木不断搓揉着指尖黄土,放在鼻下一闻,皱起眉头,说道:“这不是一般的黄土,是硫磺!”
叶德财抢过来一闻,诧异道:“还真是硫磺,这东西能造炸药,现在市面上可不多见。”
就木怔怔的望着远去的卡车,心想这件事情一定不简单。
傍晚时分,巍峨的湛青山已在眼前,再穿过一片矮树林便到了。金大奎命令众人原地休息,吃些干粮,吃饱了再进山。当时没什么可以吃的,每人只分到一个拳头大小的杂合面馍馍,吃饱是不能的,充其量只能垫吧垫吧。今日叶德财一早就被叫了起来,水米未进,早就饿的两眼发昏,四肢无力,一口就将馍馍囫囵吞下。就木是个道士,饿惯了,再说心里装着事儿,也没什么胃口,掰了一半馍馍给叶德财,另一半则给了孙老汉,自己只吃些粘在手上的杂合面碎屑。叶德财接过半个馍馍,又是一口吞了下去,可肚里还是饿的紧。他混江湖的时候顿顿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胃被惯的娇贵,挨不住饿。现下正东望望,西看看,活像只觅食的老鼠。只见,王威廉和金大奎坐在不远处烤火,二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话,手上却都拿着三五个白面馍。他立时来了气,去对就木抱怨:“凭什么他们白面馍能吃到饱,俺们吃杂面馍还得饿肚子!”
这个社会发展到了今天,依旧没能真正做到人人平等,更何况那个人都要被分为三六九等的时期。就木无奈的笑着,古往今来,对于别人来说是历史,他却是真真切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活过来的,对于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叶德财一赌气,就想过去讨几个白面馍吃,就木拦住他,告诉他:“你要么过去宰了他们,吃他们的肉。要么就给我乖乖坐着。人可以挨饿,不能没有骨气!”
叶德财正色的点了点头,在地上一阵摸索,找了块结结实实的石头,藏在腰带里。就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俺不敢宰他们,宰只鸡还是敢的。”就木苦笑,原来叶德财打起了王威廉乌骨鸡的主意。
队伍休息了约莫半个小时,又已整装待发。天色渐渐暗下来,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片紫黑色的湛青山愈发给人一种高大、神秘的感觉。
待得又行一小时,天色已然全黑。此时,卡车忽然“噶吃”一声,刹住了车。卡车停,队伍就停,卡车横在队伍前面,众人皆看不清楚前头情况的,也没有想要看热闹,管闲事的冒出头来。只有就木和叶德财,左右两边各探出半个脑袋。
只见,前面就是进山前最后要穿过的一片矮树林。此时有一道人影正蹲在路中央,身前放着个木盆,正在不断挥舞手里的木棒,敲打着盆里的搓衣板,不时传出“咚、咚、咚”的低响。奇怪的是,这里漫山遍野皆是荒地黄土,连一点水都没有,谁会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洗衣服。更奇怪的是,盆里压根就是空的,一件衣服也没有。
叶德财不由得上前几步,直瞧了个真切。只见那人影竟是个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穿得有些粗鄙,是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麻衣,胜在皮肤雪白,好像有几分姿色。叶德财见了女人,就像飞蛾见了火,苍蝇见了臭鸡蛋,总想着要凑上去。他刚一移步,只听得耳后传来就木似笑非笑的声音:“王寡妇......”
叶德财不耐烦的转过头去,就看见就木正笑着看着自己。他叉了个腰,嚷嚷道:“俺没动坏心思!”
就木笑道:“不管好坏,只要动了心思就不成。”
叶德财叹了一声,暗自寻思了一阵,终于找了个听起来比较合理的由头:“俺是看一个姑娘家家,大半夜出现在林子里凭的奇怪。这才动了心思,想去问问。”
就木沉默,虽然叶德财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却也提醒了他。眼前那姑娘着实透着几分古怪。正当他准备咬破手指去开慧眼的时候,王威廉从卡车上施施然的走了下来,朝那女子走过去。
王威廉抱着乌骨鸡,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喝道:“你是瞎子吗?这么大一辆卡车没看见吗?”
女子似乎受了惊吓,不敢抬头,颤颤巍巍的放下手里的木棒,站了起来。她身上的衣服虽破旧单薄,却正好将玲珑有致的身段凸显出来。王威廉饶有兴致的盯着看了半晌,语气便缓和了下来:“亲爱的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
“走......”
王威廉模模糊糊听到一声呢喃,却听不清字眼,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叫你们走!”
话音未落,女子赫然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嘴唇和鼻尖仿佛被人用刀削去,只剩下两排腥红的牙龈和两个硕大的鼻孔。眼睛里没有眼珠,眼窝空洞深邃,眼角开裂,渗出鲜血,眼角的肌肉正在一颤一抖,不住抽动。
王威廉惊呼着骂了一句洋文,连滚带爬,退出去四五尺。从脖子里取出一个十字架坠子,高举身前,颤抖道:“我主保佑......你......你不要过来......”
就木见状不由得想笑,西方的神哪里降得住东方的鬼怪。他已然看出这女子身上没有活气,不是鬼,就是灵,好在没什么道行,吓吓人还可以,并没有伤人性命的本事。那时候正值战乱恢复时期,前几年西北又闹了几次特大饥荒,死了很多人。这荒郊野岭的有个个把饿死鬼,怨魂什么的,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他本来是想出手的,可看见王威廉被吓得不轻,心里就寻思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洋鬼子吃吃苦头也好。
金大奎一见那面目全非的女子,脊背直从头凉到了尾。好在他是山匪出身,杀过人,胆子也大,当即下了命令:“给我打!”一众红卫兵却没有他这般胆量,直吓得神志不清,失了魂儿,直到金大奎连连下了三道命令,才想着端起枪来,一通乱射。
女子就站在那里,没有进,也没有退。只是用一双空洞的眼窝冷冷的瞧着王威廉和金大奎,瞧着众人。无数颗子弹就像打中了空气一般,穿过她的身体,没入漆黑一片的矮树林中,连个回响也没有。
“走......走......”
那女子一直在重复这句话,这个字——“走”!
王威廉哪里还走得动?此时恐怕连爬的力气都没有,只觉身体和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他一手按住胸前好像要跳出来的心脏,一手高举着十字架,情急之下嘴里一连串一连串的洋文往外冒,除了他自己以外,却是没有人听得懂。
现在,叶德财对这等鬼怪之事已不再惧怕,况且就木就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轻声问就木:“这三横王说啥?”
就木也不知道,笑着说道:“估计在喊救命吧。”
叶德财骚了骚头,道:“那你还不快去救他?”
就木依旧在笑,笑的自信:“不必了,看起来那东西并没有害人的心思,耍够了就会走。”他转脸去看叶德财,又道:“再说了,那东西把洋人吓了个屁滚尿流,你不觉得解气吗?”
叶德财“哦......”了老长一声,伸出手指连连点着就木,说道:“没想到,老实人也有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