挦脸,清水河一带方言,类似开脸,是姑娘成人结婚前的一道仪式。大凡女儿家,脸上,尤其是两鬓和上唇处都有一层汗毛,软软的、黄黄的、细细的,像一层绒。比做刚出壳几天的鸟雀,是有些过了,比做桃子上的细毛更有些不妥,很难找出个恰当的比方。这也就是把姑娘叫黄毛丫头的原因。也有汗毛稍重些的,颜色泛棕或泛黑,就有些不好看了,但这样的姑娘一般又是眉毛浓、睫毛长,是另一种受看。结婚前,一般是婚前一天,都要搞个挦脸仪式的。挦掉脸上的汗毛,一下子就光鲜了。这就是所谓的女大十八变,上轿一大变的原因。姑娘家挦脸和男子剃须刮脸不一样。男子一般用剃须刀。姑娘家的脸是不一样的,不能用铁器,据说,汗毛经了铁器,会长得又粗又硬。哪个女人都不希望长一脸又粗又硬的汗毛。
女人挦脸的工序要复杂得多。先是用线扯,一根长线,两头接住了,套在挦脸师傅的两手中指上,绞紧了。两手一用劲,两根线又缠到一起。这线搭在姑娘的脸上,线一松一紧的,就把汗毛一根根扯掉了。这样扯掉的汗毛,不容易再长出来。扯的时候痛不痛,全看挦脸师傅的手艺了。好的挦脸师傅不能让姑娘家感觉到是在扯汗毛,只感觉线在脸上弹,弹琴一样。差些的师傅得叫姑娘歪嘴吸凉气。
扯不净或是扯断了的汗毛,还要刮。刮也是不能用刀的,得用碗碴子。要用打碎的细瓷碗片,砸出刃口来刮。这是最见功夫的,碗碴子的刃口不齐,稍不留神,或稍用力过重,姑娘的脸上就是一道血口子。姑娘的脸上要有了血口子,挦脸师傅是要遭白眼的,就得卷了行李走人,应手钱物是万万再不能要的。
第三道工序是拾,就是把扯掉或是刮掉的汗毛拾掉,不是用手拾,也不能洗,得用蒸熟了的鸡蛋,剥皮后,在脸上滚。滚过来滚过去的,绒毛都沾到鸡蛋上了,脸也就和熟鸡蛋一样的光鲜了。这几道工序往往要重复好几遍。好的挦脸师傅只需一次就行了。在农村,挦脸的、剃头的,一般都没有专门的师傅,都算是兼职,也没有明码标价,几尺花布、一件衣服的,全凭主人家随心。手艺也一般是家族相传的,因为利惠不大,当然也没有那些不外传的禁忌,一般每个村里都有剃头挦脸的,也很少到外村去请。
在河湾村,兰花妈就是最好的挦脸师傅。兰花也会,就是跟她妈学的。兰花妈也是跟她妈学的。兰花妈的妈,也就是兰花的外奶奶,据说功夫了得,边挦边吹,有些汗毛是挦掉的,有些汗毛是吹掉的,只一会儿工夫,姑娘家的脸上就新鲜得像洗过的桃子,白处是白处,粉处是粉处。到兰花妈这一辈,就差了些,但也是只挦一遍,再找不出一根汗毛的。兰花又差了些,但也还没在人家新娘子脸上弄出过血口子。所以,这些年,村上有姑娘出嫁,兰花妈一般不亲自出马了,有找的,也是支一句,找兰花去,她能行。这也是树立女儿威信的意思。
兰花三十刚出头,也正是显摆的年龄,家里没些啥能在村里出头的,也只有这一点上还能受人抬爱,所以,也是随叫随到的,没拒过人。也有结婚多年的媳妇子,爱打扮些的,或者是娘家婆家亲戚家过事,要往人众的场合站,也找兰花:给我扯扯脸吧,看我都快成猴子了。把挦脸说成是扯脸,就有了随意的味道。话虽说得随意,但少不了一条床单或一对枕巾什么的。兰花当然也是不拒。
在农村,各种匠人都不像城里那样明码标价,收费有些随心,但不给是不行的,有许多说道的。比如说接生婆不道谢的话,娃娃就会有三病六灾的;比如说打墙师傅不道谢,墙会塌呢;挦脸师傅的应手钱不给的话,脸上长癣长粉刺长雀斑呢。兰花的男人弱些,很少出去打工挣钱,守在家里,日子就过不到人前头。男人是女人的精神,男人弱了,女人也在人前说不起话。只有在这种时候,兰花才能显出些尊贵来,又有现成的收入,所以,总是有求必应的。
可是,菊花请她去挦脸,倒把兰花给难住了。
菊花是指女儿来请了。菊花的大女儿八九岁了。菊花的女儿说,我妈请姨姨给她挦挦脸呢。菊花的女儿还提来了礼心,礼心是一条大双人床单,质量不错,梅兰竹菊地印了些花。大凡接了人家的礼,那就要去给人家挦脸的,但兰花还是不想去。
下午,菊花的女儿又来了,兰花看了一眼她的脸。兰花习惯了,看到大姑娘小媳妇,总爱注意人家的脸。菊花女儿的脸上也有一层细绒毛,不过她还远没有到挦脸的时候。兰花依稀记得,菊花小时候,也是这么个模样,脸瘦瘦的,头发有些黄,兰花就叫她黄毛丫头。再后来,村上大些的男娃娃,叫她小白菜,兰花不敢跟着混叫,仍然叫她黄毛丫头。菊花长相不算很俊的,但她身上有那么一股文弱劲儿,偏偏就惹人疼、惹人怜的。同龄的、稍大些的男娃娃就爱凑她跟前,也爱惹她。兰花就常帮她。兰花的身体要好得多。
兰花忽然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来,一晃儿,菊花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太快了。兰花就有些感慨,没等菊花的女儿开口请,兰花就收拾东西准备跟她去了。
菊花的女儿一直没有开口,她的神情有点儿怯,还有些与她年龄不相称的东西。兰花随着她走,觉得有些不舒服,兰花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不习惯冷场子。兰花就问菊花的女儿,你叫啥名字?英莲。菊花的女儿说,没有回头。见过你新爸爸吗?他人咋样?兰花又问。他不是我爸爸。英莲大声说,忽然加快了步子。兰花能从她的脊背上看出一种排斥和逆反来,就没有再问。半年前,菊花的男人死了,菊花和婆家闹翻了,就回到娘家来了,听说又找了个人家,明天结婚。
兰花跟着英莲走到菊花家时,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结婚的味道。菊花没有住在哥哥家里,住的是三虎家的旧院子。三虎家搬到县城去了。三虎小时候,爱掉鼻涕,谁都不愿和他接近,可就是这么个淌鼻涕,还成了器。他在县城里摆菜摊,摆水果摊,攒下了钱,把家都搬到县城去了。家里的两间旧房没拆,多年没住人,也歪嘴塌鼻子的了。
兰花一进院子,菊花就迎出来了,菊花的身上也没有一丝结婚的样子。她脸更瘦了,上面一层死黄。看到兰花,她挤了些笑说,兰……她姨,你来了。她本来想叫兰花的,可能感觉到了不妥,中途又比着娃娃,叫她姨。兰花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从她男人死后到现在这几个月,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子,兰花也一直没见到她。以前也很少见面的,从菊花嫁出去后,大概是因为娘家妈去世的事,她很少回娘家。兰花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么一副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该咋称呼,该说些啥。
两人默声进了屋,菊花忙摆上炕桌,端上来几碟子花生、苹果、水果糖来。这是规矩,挦脸的请来,先要款待好,尤其是婚嫁的时候。挦脸的那是贵宾,要招待好,要给应手钱,还要打发干果呢。菊花礼让着,兰花只动了一颗花生。菊花的女儿叫了声妈,不是那个英莲,是二女儿,五六岁的样子,她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女娃娃,三四岁,都黄央央的。菊花忙对着外面喊,英子,来把妹妹领出去玩儿。兰花心里就拧了一下,抓起一把花生,给菊花的两个女儿,就说,煮上两个鸡蛋,开始吧。
我把煮鸡蛋的事给忘了,家里没喂鸡,还没有鸡蛋,不用鸡蛋行吗?菊花说。
那咋能行!兰花有些生气了,莫名地生气。
英子,到你大舅母家去借两个鸡蛋。菊花给外面的英子说。
兰花就等着。挦脸有个规矩,这边鸡蛋煮到锅里,那边开始挦脸,汗毛扯掉了、刮净了,鸡蛋刚好煮熟、晾温,剥出来,滚在脸上不烫、不凉才好。熟鸡蛋滚过,把脸上的细毛、余粉,都拾掇净了,脸上才能显出光洁来,也才能显出挦脸者的手艺来。过了一会儿,英子回来,手里空着,她一声没吭。她妹妹抢着说,我大舅母说,今天的鸡蛋都吃了,等明天鸡下了蛋再说。听着菊花女儿的话,兰花能想象出她那个大舅母说话的样子来,一个村子几十年了,她知道英子的大舅母不是个善茬儿,一张紫红的肉脸,兰花也给她挦过脸的。
到二舅母家问一声去。菊花给几个女儿说。英子和两个妹妹都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英子的两个妹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鸡蛋来了,很兴奋的样子,英子没有进来。
煮上鸡蛋,兰花就打开了个小包袱,拿出那几样简单的工具,开始给菊花挦脸。
兰花盘腿坐在炕上,菊花也盘腿坐在对面。十多年了,两个人又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一时都有些尴尬。菊花就闭上了眼睛,任由兰花给她挦脸。菊花的脸上是一层灰黄,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水分。兰花挦脸多了,她能从脸上看出人的贫富来,看出人是闲忙来,看出人的心情来。这实际上也不是啥特别的事,理发的能从人的发质、发型辨出人的贵贱;修鞋的能从鞋的质地,甚至从鞋的味道分出人的身份来。这都是经见的多了。人外表的一些东西,往往能透露出人的许多信息来。兰花这会儿能感觉到菊花这些年过的日子来,能感觉出她的心情来。
菊花脸上的汗毛也有些粗硬了,很显然有好些年都没挦脸了,线绞到上面,一下子还扯不掉,要使劲往起提一下才行。兰花这会儿收住心神,专心地扯汗毛。她满眼都是汗毛,一根根地竖在那里,比实际要长出许多倍,也高出许多倍。这也是她这些年练的。她妈给她说,那些汗毛像草一样;她外奶奶给她妈说,那些汗毛像树一样。兰花知道,她的眼神和手艺距离她妈还很远,距离她外奶奶更远。她这会儿看到的还是汗毛,还没有草、树的感觉。线有时还不能准确地缠到某一根汗毛上,还不能轻抖一下手腕,那汗毛就顺从地掉了。手分轻重也还拿捏不准,有时候,随着扯掉汗毛,汗毛那里的肉会抽搐一下,不过现在,给挦脸的人不会吸凉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