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牵着一头牛进门的时候,屠户正在拾掇另一头牛。不同的是,儿子牵着的牛还是鲜活的、完整的、会走路的,而屠户拾掇的牛已经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了。牛肉堆在一块塑料布上,软塌塌的有些乏气,像城里午睡的女人。下水堆在翻放的牛皮上,坦诚得像刚进城的农民,还冒着傻傻的热气。四个牛蹄子散在一边,各自都失去了方向,和屠户刚来这个县城的时候一样,显得无所适从。牛头靠两只角的支撑戳在地上,一改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姿态,突然扬起了下巴,跟老庄子上发了点财的马达吾一个德行。牛嘴微张着,喘气的样子,似乎费尽了力气才挣脱了累赘的身体,这会儿又要挣扎着摆脱土地,飞到半空中去。它以为摆脱土地就那样容易。
屠户正蹲在一具巨大的骨架前剔取牛骨上的碎肉。老辈人说,粮食瓤瓤子,骨头皮皮子,是最好的吃头。屠户平日里舍不得吃肉,要吃就吃骨头上剔下的碎肉,他觉得那是最香的肉。有一回,他特意包了一包碎肉,让儿子给班主任老师送去。没想到儿子散学后又提回来了,说是班主任老师不要,班主任老师说他家没有养猫养狗。肉是送给你们老师吃的呀!你咋连话都不会说?屠户抱怨儿子。儿子急了眼说,人家那是骂人的话,说这肉只配喂狗!屠户有些呆愣。他打开食品袋,肉已经变了色,散发出一股臭味。卖是不行了,屠户就煮了,儿子不吃,他一人吃了。味道还是很香。这城里人的口味咋就跟乡下人不一样呢?屠户想不通。儿子才进城几天,口味咋也变了?屠户更想不通。
屠户细心地剔着牛骨上的碎肉。他干这一行只有三年多,还不算专业,但他干得很专心,像从前他在田地里精耕细作一样。他知道,人哄了田,田也会哄人。尽管天旱得挖开个大洞也不会淌下多少水来,种下去的种子有时连苗都不出一棵,但他还是很精细地耕作。他习惯了,干任何事都这样,剔牛骨也这样。他的刀锋所过之处,牛骨显出化石般的光泽,好像是专业的考古家用毛刷掸掉出土文物上的浮土。从没见过天日的牛骨有了一种欣喜。没有皮肉蒙蔽,没有肚肠填充的牛骨架有了特别的张力,显出农民式的骨气来。屠户知道这种骨气存不了多长时间。隔壁马三会把这具骨架买了去,用锤子敲成三四寸长的小截,在滚水里熬煮。藏在牛骨头里的油汁骨髓都会给熬出来,漂浮在汤上面。
马三把这些浮油另出来,盛在碗盆里,冷却凝结后,就成了骨油砣。马三把这些骨油砣拿到集市上卖给乡下人炒菜用。马三过去也是乡下人。这一块住的都是乡下人。撇掉了浮油的牛骨汤则送到火锅店里去,调成上好的汤料。城里聚餐的人们蘸着汤料吃肉吃菜,能吃出一头热汗来。
屠户看着一头牛从乡村里走出来,经他的手变成骨肉分离的一块块,摆在城里人的饭桌上,有时也有些想法。它们以为从乡村走出来,就不再耕地拉车了,还傻不拉叽地高兴呢。谁知它们囫囫囵囵地出来了,只有几个骨油砣回到乡下去。屠户替它们感到有些不值。不过屠户的心里没有悲悯,这倒不是因为屠户没有同情心,不人道、不牛道。他觉得牛和牛不一样。耕地的牛和卖肉的牛不一样。耕地的牛可以把它当成兄弟,当成儿子,它苦累了,人心里就疼惜,它就像家里的一口人。它一旦离开田地走到城里,就不同了。城里的路都是水泥沥青的,牛到哪里去拉犁种地去呢。城里有那么多的车,也不用牛拉车驮东西。城里最多的就是人的嘴,整个城就是一张大嘴。进了城的牛就是一道菜。真主造来的人也好,万物也好,都是有位置的,乱不得。屠户在分解牛的时候,就跟摘菜一样,和种粮食一样,粮食种下去,发芽了、长高了、成熟了,就得割掉,就得铺在场上用石滚子碾压,碾成麦粒、衣子、秸秆。能吃的吃,能烧的烧,能喂牲口的喂牲口。牛也一样,喂肥了,宰了,分割成一块块,分别送进不同的嘴里。粮食也是真主造来的一个物儿,也是有命的,总不能因为它是有命的就不割,不吃了。牛也一样。人要活,还要享受,不吃粮食不吃肉咋行?
儿子的看法则不一样,儿子闻不惯飘在院子里的血腥气,看不惯他身上星星点点的血渍。他能从儿子回家来紧皱着的眉头上看出来。儿子从不让他去开家长会,不让他去见老师同学。他不怪儿子,儿子长大了,要面子。他有一回试探着问儿子,大(父亲)干这个很丢人吧?哪能呢,儿子红了脸慌急地说。他知道儿子的心思,但儿子不说出来,他也就当儿子没有这个想法。儿子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在班上很有人缘。但儿子从不带同学到家里来。有一回儿子病了,发高烧几天,他想去给儿子请假,儿子不让去。他到公用电话厅去,按儿子说的号码打了电话。没想到第二天,男男女女一大帮就找到家里来。屠户正在开剥一头牛。牛请阿訇宰倒,屠户刚裂开牛的肚皮,牛白生生的肚子刚顶出来,一大帮男男女女的就出现在门口。屠户看到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出现在门口,比看到牛肚子从皮里弹出来要惊诧得多。屠户这会儿看清了,是一群学生。学生们壮了声气问,这是马发财的家吗?马发财是儿子的学名。是屠户亲自给起的。儿子进城上了高中,嫌这名字俗气,改成了马法才,但写法变了,叫到口里还是一样。屠户听到他们提到儿子的名字,连忙站起来,手里提着长刀就到门上去让客。他手里的长刀,他的两只血手,他满身的血渍很显然把那群没见过世面的毛娃娃吓着了,都变了脸色。一个姑娘手里拎着的一大包东西当地掉下来,一瓶罐头滚出老远,一直滚到坦着胸腰的牛身边。那姑娘大叫了一声,粉红衣裙颤得要飞起来。这时候儿子才出来,儿子的脸比高烧最重的时候都红。
等那群人走后,儿子的脸又青了,像经了打脸的事。
那次过后不久,儿子嗫嚅着说,大,咱不能再干点啥嘛,为啥非要宰牛呢?再干啥呢?城里下岗的那么多,好行当能轮到乡里人?屠户有些无奈地说。同学都笑话你了?屠户又小心地问儿子。也不是,宰牛总有些……有些不人道,儿子说。人道牛道的我不懂,我只想着能挣几个钱,供养你上高中,上大学,这是正道。屠户稍有些生气地说。儿子不出声了。
儿子牵着一头牛走进门。屠户看到儿子的身材很高大,尽管儿子的身边有头庞大的黑犍牛衬着,屠户还是觉得儿子长得很高大。屠户的眼里只有儿子没有牛。儿子穿着一身白,白的T恤,白的休闲裤。儿子的打扮就像城里人。屠户就想让儿子打扮得像城里人。他不想让儿子身上有一丁点儿土气,有一丁点儿血渍。有血渍、有土气都在自个儿身上就行了。儿子的脸也黄里透白,像城里人的脸色。这也让屠户看着舒服。不过这脸色在儿子身上,他看着舒服,看真正的城里人的黄白脸,他还是有些纳闷。他有些怪想,城里人血管里要么没有血,要么淌得是黄白的血。屠户总觉得黑红的脸膛叫人可信、看着踏实。
儿子的身影从门洞里一进来,阳光呼啦啦地都照到他的身上。屠户能看到儿子刚长出的唇髭上闪过几丝细碎的光。但儿子的身形却很疲沓,脸色也有些落寞。好像不是他牵着牛,而是牛牵着他。牛其实很顺从,或者可以说很急切地进来,牛缰绳弯成优美的弧线。牛的脸上倒是不悲不喜,它比人要看得开。屠户觉得人有时真不如牛。牛饿了就吃草,乏了就卧倒,套到车辕里就拉车,吆到犁沟里就拉犁,刀架到脖子上也不会哼哼唧唧。人咋过都不满足,穷有穷的烦恼,富有富的泼烦。乡里人往城里跑,以为城里就是天堂;可城里人一个个唉声叹气的,好像比乡里人更苦。屠户有些替儿子担心,他以后真成了城里人,会不会也唉声叹气的呢?眼下,儿子脸上的落寞,屠户能理解,儿子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片纸拿不到手里,他心里不踏实。屠户的心里更不踏实,他对儿子的学业比儿子自己都看重。儿子考上了大学,将来分到城里,就是正正当当的城里人。不像自己只能溜在城市的边上,连半个城里人都算不上。
儿子牵着黑犍牛进门时,屠户停了手里的活计,他看够了儿子,才注意黑犍牛。牛头先是在门洞的阴影里,半个身子在门洞外面,逐渐从角到尾扎进阳光里,阳光里的黑犍牛显得更黑了。它显然喝了很多水,肚子鼓起了许多,走动的时候,水波还在肚子里漾动,波纹一直漾到皮毛上,应和着早晨的阳光,粼粼地闪着怪异的光。用那个方子喂牛,牛心里烧得慌,一天得饮三次水,饮的水越多,牛越肯上膘。这是肉店的老黑说的。老黑说的那个方子有点邪乎,屠户有些担心。老黑是城里人,屠户一般不敢相信城里人的话,按老黑的方子做了,屠户心里一直揣着个鬼。不过,这几天黑犍牛上膘很快,也没见有啥不对劲,屠户才觉得自己有些小人心。
黑犍牛完全出现在阳光里时,也许是阳光,也许是院子里的血腥气刺激了它,它突然昂起头来,两支巨大的盘角晃了几晃。黑犍牛的盘角离儿子的后背不远,儿子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但屠户看到了,屠户的心紧抽了一下。他知道儿子的后背虽然健壮,但绝对挡不住黑犍牛的盘角。如果黑犍牛真的伤害儿子的话,他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但黑犍牛并没有往屠户的心抽紧的方向发展,它很快就低下了头,顺从地随着儿子走到牛棚里。被拴定后,它的大嘴一歪一歪地咀嚼着,显得自得其乐。牛比人会生活,一点草料,它能三番五次地咀嚼、品味。
看到黑犍牛很安静,屠户的心也安然了。他得赶早把牛收拾出来,牛部件要送到各自的地方去。肉要送到老黑的肉店里,骨头送到马三家,牛蹄子、牛头给卖杂碎的周瘸子,牛皮还要拿到早市上去卖掉。屠户指望这头牛挣钱,还有别的人也指望这头牛挣钱。
屠户先蹬着三轮车去送肉。屠户租住的地方在老城,老黑的肉店在新城。中间相隔不到五里路,但却有着天壤之别。新城住的大都是城里人,老城住的全是乡下来的人。城里人原来住在老城,傍清水河而居。后来,城市发展了,老城容纳不下了,就迁了新址。老城人都搬到新城去了,老城只剩了一片瓦砾。好些年没人居住,连老城的名字都没有了,都叫乱渣岗。再后来,乡里人往城里挤,新城挤不进去,就在乱渣岗垒房安顿下来,勉强算是住在城里。看到这种情况,老城原来的居民又来认了自家的地宗,胡乱地压上几间房,出租给乡下人。城里人永远比乡下人会弄钱。屠户住的房子就是肉店老板老黑的。老黑原来也是屠户,后来开了家鲜肉店。乡下来的屠户宰了牛羊,把肉送到他的肉店去,他挣转手钱。牛肉稍一分割包装,价就高了,他比真屠户挣的钱多得多。
去老黑肉店的路屠户已经走了三年了,隔几天就送一趟肉。这条路每天都在变化,到处都是工地,都在建设。今天盖明天拆的,屠户想不明白公家哪来那么多的钱,城里人哪来那么多的钱。这几年县城建建拆拆的,倒越来越有了城市的模样,并且还在不断地膨胀着,像入了夏刚抢上青草吃上饱料的大牲口一样,旧毛一片片地脱掉,新生的皮毛油光光的。一路上的人也多,有坐车的,有骑车的,都匆匆忙忙的,好像前面有金元宝等着他们去拿。人咋一到城里,就不会过日子了,不会过日子,要那么多钱有啥用处。屠户分不清他们哪个是本来的城里人,哪个是农民的儿子进城的。屠户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出来,又要到哪里去。屠户很少到这座小城的其他地方去,城里的岔道比山里的沟岔还多,他怕迷了路。一路上他还看到一些真正的乡下人,他们站在路口上,等着雇主来雇用,像一群待宰的牛羊。屠户多看了他们几眼,就有几个人撵过来,老板老板地叫他,问他有啥可干的活儿,还有几个也围过来。屠户忙紧蹬了几脚,冲出了包围圈。人穷了就下贱,这没办法。
屠户蹬着车到黑家鲜肉店时,肉店刚开门,防盗卷闸门的眼皮已经抬起来了。城里人总是怕偷怕抢,店面上、家门上都装防盗门。他们说是防乡里人,乡里贼多。可屠户在乡里的时候,从没见谁家丢过东西。难道乡里人一进城,就成了贼了,屠户想不通。店里还没有顾客,两个店员在忙着往货架上摆货物,老黑坐在一处高柜台后面,拿着一把牛尾巴蝇刷子甩来甩去的。店里净亮亮的,看不到一只苍蝇,老黑的蝇刷子还是甩动着。屠户知道那是老黑的习惯性动作。老黑过去在市场里面的肉架上卖肉,市场里苍蝇多,每个卖肉的手里都甩着一把牛尾巴刷子。老黑现在有店面了,手里也不提刀子割肉了,但甩牛尾巴刷子的习惯动作却改不掉了。老黑穿着件雪白的大褂,上面没有一点血渍,头上的白帽也雪亮。屠户就有些感慨,同样是卖肉的,城里人就和乡下人不一样。这样一想,屠户真有些自惭形秽。只是老黑的面目不亮净,油亮油黑的,肉也长得不面软,横横道道的,不然还真像个有医术的大夫。
老黑看到屠户到店门口,就喊,提到后面过秤去。屠户就一趟一趟地把牛肉提到店后面的冷藏库里去。老黑家的冷藏库不算大,但放十几头牛还是很宽松的。屠户呆想,要是自个儿能有这样一个冷藏库……念头一闪,屠户就掐掉了,听老黑说,建这样一个冷藏库要几十万呢,自己苦上三辈子怕也攒不下这么多的钱。老黑一个宰牛卖肉的,咋挣下这么些钱。城里人的路数就是宽。
过完秤,屠户拿着条子到前台来算账。老黑先问了一句,儿子的通知书来了吗?一句话问得屠户心里暖暖的,他忙回答,还没呢,脸上也带上十二分的笑。可老黑没有顺着话往下问,忽然转了口气说,拿来。城里人脑子变得快,脸变得快,话也变得快,屠户总是跟不上这种变化,往往显得傻呆。这会儿老黑说“拿来”时,屠户的思想还在儿子的通知书上,以为是说把通知书拿来呢。看到老黑伸着的肉手,屠户才知道是要条子,忙把条子递过去。老黑一手拿了条子,一手按计算器。计算器会说话,是女声,也是城里人说话的声调和口气。老黑按,女声说,屠户觉得他们在密谋着什么。密谋完了,老黑说,除掉五斤肉?屠户连忙说,这头牛还没按那个方子喂哩,从黑犍牛开始才用那个方子的。老黑就斜抬着眼盯着屠户看,老黑手里没了刀子,眼里却有刀子。屠户给看得心里毛了,急急地说,真的这头牛还没喂,我敢赌咒哩。老黑眼光里质疑的光渐渐淡了,他又问,方子灵吗?屠户忙说,灵哩,黑犍牛上膘很快,只是……老黑打断屠户的话说,挣得多了,不要忘了我就行了!哪能呢!哪能呢!屠户忙说。那就好,这回先不除了,从下头牛开始,每头牛五斤肉,你可记清楚了,这是知识产权,知道吗?老黑说着,又鼓捣计算器了,女声又甜甜地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