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一带回民习俗是出远门要换水。
换水是方言,就是沐浴洗大净,其意接近洗澡,但从内容到形式都与洗澡有很大不同。洗澡要随意些,可以是泡,也可以是淋,先洗头还是先洗脚都无所谓,洗净为目的。换水就严肃得多了,须是活水,先洗哪后洗哪,哪个部位洗几次,用哪只手,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按规矩,七天须换一次水,上寺礼拜、过乜帖要换水,出远门也须换水。
起来换个水,咱们一早儿就动身,马清说。马清说这话时,丝毫没有平日里做过那事儿之后的慵懒,倒是杨洁没有动。以前,每次天亮前都是杨洁催马清起来换水,马清要么赖在被窝里不动,要么勉强起来和杨洁一起洗,洗着洗着有时还犯病,抱住杨洁再做一回,杨洁恼恼笑笑地也就依了。
杨洁是马清的媳妇,结婚刚三个月,最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咋话,还想做一回?马清边问边动手。
啥呀!杨洁甩开了马清的手。
真走?
你不是都答应了吗?咋又没主意了?
我只是……
你又来了!城里也是人待的地方,城里人也没长着红毛绿胡子,我们又不偷又不抢,城里人能把咱们吃了?我在城里打工这些年,不也好好的?盖房子、娶你,还不都是从城里挣来的钱?靠土里刨,再等八辈子吧……马清一口气倒出了一大堆,这些天反复说给杨洁,说得很顺溜也似乎很有说服力。
杨洁披了衣服起来捅火热水。虽说春天了,粮食都种到地里,凌晨寒气还是很重。
马清也很快起床了。
壶里的水嗞嗞地响,屋里几个月来,很少有过的安静,杨洁心里有些莫名的虚。
到城里也能换水吗?话一出口,连杨洁自己也觉得问得可笑。马清果然笑起来,你以为城里人都跟脏狗娃子一样?大大小小到处是澡堂子,还有桑拿浴,洗头、洗脚都是专门的店。家家都有热水器,开关一按,热水就来。水都是甜水,不像清水河水是咸的。你以为城里人脸蛋子咋那么白净,全是甜水洗出来的。你要是到城里,用甜水洗上一段,准保比城里女人还白。
听你一说,城里啥都好,那你咋不找个城里女人,过城里生活去,又跑回来干啥呢?杨洁有些娇嗔地说,借此掩饰自己问题的愚蠢。这些天,杨洁老问这样蠢的问题。看到桃树开花了,她就问,城里有桃树吗?开花吗?马清就说,别说桃树,一年四季啥时候都有桃子,只要掏钱,啥时候都能买上。我是说桃花!杨洁反驳一句。马清就说,桃花当然也有,花店里啥花都有,还有玫瑰花,二十块钱一朵。城里人过情人节的时候,男人都给女人送玫瑰花。你也给城里的小姐送过吧?杨洁戗了马清一句。哪能呢!我以后挣上钱了专给你送,马清说。我才不稀罕呢!我又不是你情人,爱送谁送谁去。杨洁说。
也有杨洁问住马清的时候。城里有月亮、有星星吗?杨洁问。当然有了,应该有的,不过,我在城里真的一次都没见过,马清说,城里灯光太亮了,把星星、月亮都遮住了。杨洁这时候就得意了。看,城里也有看不到的东西吧!说得城里真像天堂一样。话虽这么说,杨洁还是决定随马清到城里去。实际上,她也向往城里人的生活,虽然她最远只到过县城,但从电视上,她还是看到城里人的生活。她只是有些心虚,才一遍又一遍地问马清,好像马清的话是榔头,一下一下把杨洁心中的那个信念夯实了。
水壶的嗞嗞声变成了混浊的大响,水热了。两人就依次换水。照例是杨洁先洗,她洗得比平日还要认真,漱口、呛鼻、抹头……每个动作都很到位,很庄重,把马清都感染了,他把吊罐挂到屋顶垂下的钩上,退出了水房。他听到水声流得也很庄重、悠长,像他第一次出门打工经过清水河时听到的水声。他心里起了一层层的波,这些年打工的经历突然像一条河一样在他心里活泛泛地淌出来。他突然明白了杨洁这会儿的心情,觉得第一次与她有了心意相通的感觉。这些天,虽然两人很缠绵,但没有这种感觉。他忽然生出一种怜惜,一种骨肉水乳般的亲情。我一定要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伤害,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他在心里给自己说。
换过水,收拾好东西,辞了家人,两人就上路了。三轮车,班车,火车,一天一夜,才到了要去的城市。马清似乎轻车熟路,又有些想在媳妇面前表现啥都懂。杨洁只紧随马清,上车、落座、下车,又上车、落座、下车,她比结婚那天更显得兴奋和慌乱。但事情比马清想象的容易得多,他的工作很快就找好了,还是去年干活的那家建筑公司。住处也没费多少劲,建筑工地附近有许多待拆的平房,人都搬空了,房租也不高。杨洁只随马清在工棚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搬到新租的家里。杨洁把租到的房子叫家,马清也这样叫。新家上下水都还没停,有床,有几样旧柜子,还有一个旧煤炉。马清领着杨洁在附近小店置办了几样简单的锅碗,新家居然真有了家的味道。一切都比想象的还顺利,杨洁真有做梦的感觉。
新家离马清干活的工地不远,站在院子里甚至能看到工地上的脚手架。马清开始上工了,他是瓦工,站在脚手架上砌砖、抹灰时,也能看到新家小院。他第一次有了归属感,感觉自己成了这座城市的一分子,连干活都有劲儿了,有责任心了,甚至感觉在给自己干活,给自己盖楼房。最初一段,他甚至连老家都没想起。以前干活间隙,他会不由自主地向老家方向看几眼。明知看不见啥,但看几眼心里也就踏实了。现在,他的眼里只有新家小院。中午下了工,他迅速地收拾好抹子和瓦刀,就往自己的新家里奔。每次回到家,杨洁总是打好了洗脸水,准备好了饭菜。饭菜很简单,一是要节俭,还有个原因是他们不知道哪里卖清真牛羊肉。蔬菜是地里长出来的,回民汉民都能吃,肉可不能随便吃。尽管是素菜,两人还是吃得很有味儿。
每天睡觉前,杨洁都让马清洗个头,还帮他擦擦身子。杨洁说,水泥蚀性大,看蚀出病来,马清就随她擦洗。马清想买个热水器,杨洁挡着不让买,说,你烧的?这房子又不是我们自个儿的,装上了到时候再拆?等我们有了自个儿的房子再装也不迟。杨洁一句话就像一股气,一下子吹胀了马清的一个梦想:要在这座城里弄套自己的房子。马清知道这个梦想很遥远,但他有决心,他有的是力气,也不缺智慧,他相信那个梦想一定能实现。但是眼前他只想买个热水器,他知道杨洁爱干净,爱洗。在家里的时候,杨洁就给他讲到清水河里挑水的事,还讲起看没人在清水河里偷着洗澡的事。马清也是在清水河里泡大的,一提到清水河,他也有说不完的故事。两人讲着讲着就乐了,现在没电视看,两人又一遍一遍地讲那些事,照样乐。马清讲起在河里比赛撒尿的事,杨洁就闹了,骂他,你这坏小子!往河里撒尿,下游的人还担水呢!杨洁就在下游。马清也笑,我尿的尿你都洗了澡了,难怪你成了我媳妇。杨洁就捶他。杨洁说,水流百步自净呢,还是活水好,杨洁的话有些幽情。她有些想家了,马清想。杨洁的确有些想家,她自个儿以为主要是没啥事儿可干,每天除了洗衣做饭就是等马清回来,她是个干惯了活儿的人,这样的日子还真有些不习惯。
你们工地上要小工吗?杨洁有一回问马清。
要呀!咋话?
我去吧?
一个女人家,咋能干那些活呢?马清明显不答应。杨洁好说歹说,马清始终反对她跟着打工。他想让杨洁过城里女人的日子,不想让她受苦受累。他知道眼下自己还没能力让她过好日子,但至少能做到不让她受苦受累。马清疼惜杨洁。
天气慢慢地热了,马清盖的楼也越来越高,新家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小,但他能真切地体会到杨洁的存在,他也努力地想办法让她过得愉快些。他从旧电器铺子里花一百元钱买了台旧电视机,用易拉罐自制了天线,虽然收的台不多,又冒雪花,但杨洁没那么心慌了;他还从工地上拣了条搅拌机的里胎,自制了个太阳能热水器,通上自来水,晒上一天,下午就有热水洗澡了。马清的每一项创造总能得到杨洁的夸奖,也能让她高兴一阵子,他就很满足。
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住上大房子,看上大彩电,用上真正的太阳能热水器!马清给杨洁说。
杨洁就笑着点头,她相信他能,他也相信自己能。
我们回家吧!杨洁说。杨洁说这话时刚在家换了最后一次水,头发还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发梢流到脸上,似乎是一脸泪。他们租住的新家明天就要拆了,住了半年,忽然搬走,有些感伤,杨洁就说要搬家了,得换个水。实际上,杨洁是想回家了,马清没应声,也没动。
回家吧,家里有房子,有土地,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回家,啊?杨洁又说。
现在这个样子,咋能回去!马清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地说。
马清的一条胳膊残了。
马清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伤残的。他已经养成砌会儿墙,往家望几眼的习惯。那里有他牵挂的人,是他在这座城里生存、奋斗下去的一个理由,是他努力在这座城里扎下的一条根。可是楼层一天天地高起来,周围的楼房也一天天高起来,新家一天比一天小,几乎要看不见,快被一群大楼吞没了,有时要使劲伸脖子才能看到一半儿。那一回,他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就有些着急,似乎他的小院连同杨洁都被群起的高楼挤没、吃掉了,他努力地耸起身子,伸长脖子,还是看不到。也许高处风大,他突然从脚手架上栽下来,幸好没有直直地栽下去,要不早就没命了。外面纱网一挡,他往下只掉了两层楼的距离,一条胳膊卡在架杆上停住了。几个工友把他拉下来,看到他只破了些皮,都说说笑笑地散了。他惊魂稍定,只感到右胳膊疼得厉害,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就给工头打了招呼,回到家。他没事人似的尽量轻松地给杨洁说了,她还是吓白了脸,摸遍了他全身,还是不放心,说到医院看看。马清笑着说没事,明天就可以上工了。可当天晚上,他右胳膊忽然肿得老粗,疼得直吸凉气。杨洁又说到医院看看,马清忍着痛说没事,睡一夜就好了。杨洁一夜一直用热毛巾给他敷,到天亮肿还没消。杨洁就有些急,她不知道大医院在哪,只在买菜时看到过挂着红十字门帘的小诊所,就跑去把诊所的大夫请来了。大夫摸摸捏捏了一会儿,说没事,骨头没折,外伤,药用上,几天就好。大夫穿着白大褂,模样神情都很有医术的样子,杨洁就放心了。她跟着大夫又到诊所抱回了一大堆药,洗的,贴的,吃的,按大夫说的,又是洗又是贴又是敷,她的心也踏实了。也许吃了止痛药的缘故,马清真感觉没那么疼了,就硬挣着去给工头打了招呼。工头起初看到马清胳膊肿成那样,也有些慌。哪个工头都怕工人出事。听马清说没事,也连声说,好!好!好!你先休息几天,工资照开,早缓好早上工。
过了些天,马清胳膊肿气真消了,他和杨洁都长出了一口气,只是马清试着举胳膊还举不起来,他觉得再过上几天就会好,没有给杨洁说,他不想让她多担心。几天来,杨洁给他喂吃喂喝,他感觉很温馨,想着把杨洁带来带对了,要是没有她,自己不知还咋样呢。这样一想,他觉得一定要对杨洁好,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胳膊稍好些就去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