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马古拜一家,其他人都陆续回去了,亚瑟爷还站在村头。看着两辆蹦蹦车走远了,在断山口那里一拐,不见了,好像突然被山给吃掉了。这几年,亚瑟爷一直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是老了,眼花了。看着村里人从断山口那里出去,就觉得是被山给吃掉了。也是断山口太窄,侧着看过去,就看不到断口,两边的山倒像是囫囵连着的,人好像是走进山的肚子里去了。
两边的山本来是连着的。山叫麦垛山,高高地耸着,像个麦垛,就叫了那个名。也有说是山上土地肥,有雨水的年景,粮食长得好,山上堆满了麦垛,才叫了麦垛山。可惜这些年,一直干旱少雨,山上再也看不到麦垛了。没了麦垛,山的名字却没有变,老名字叫惯了,难改口。民国年间的海原大地震,把“麦垛”扭断了,成了两截。断了的山,就不像麦垛了,但还叫麦垛山。两截分开叫,南面的一截叫南麦垛山,北面的一截叫北麦垛山。扭断的地方有十几米宽,叫断山口。
亚瑟爷想,真主呀,把一座山生生地扭断了,那是多大的力量呀。
亚瑟爷没经历过那次大地震,他父亲经历了,父亲那时三十出头。父亲说,地震把村子揉碎了,像揉一块破布,拧一个麻花,山走了,地扭了,村子完全变了个样。本来是很远的两家,地震后成了邻家;本来是并排的两家,地震后成了对门。说是人家,哪里还有个人家,窑塌了,房倒了,都成了一堆了,有些人家一个人都没活下来,活着的人也认不出自己的家了。活下来的人也不多,二百多人的村子,活下来四五十个人。父亲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只活下来他一个。
地震过后,父亲又新结了婚,生下亚瑟爷。地震幸存下来的其他人也慢慢结婚成家添了娃娃。有了娃娃,村子就活了,一辈一辈地洇着,村子又像个村子了。几十年过去,风吹雨打,草死树生的,地震的痕迹都快看不见了。只剩下那个断山口,大嘴一样地张着。村里人在断山口那里修了路,通到山外面。地震前,村里人要出外,得翻过麦垛山才行。山断开,有了路,出外就方便多了。那算是地震的好处,给村里人留下了一条出路。亚瑟爷想,福中有祸,祸中有福,真主的机密谁能猜透呢。
亚瑟爷也知道,出了断山口,就是清水河川地,有河有路,能通到县城、省城,还有更远的地方。亚瑟爷没去过太远的地方,县城省城还是去过了。早些年,亚瑟爷是村长,经常要出去,到乡上开会,到县里赶集,也走的是断山口,出出进进的,都没有被山吃掉的感觉。这些年不出门了,看着村里其他人出出进进,他就感觉,断山口那里就像山的大嘴,村里人从那里出去,就像是给山吃掉了,从那里进来,又像是给吐出来了。去外面赶集的,早上吃进去,下午就吐出来。到外面打工的,年头上吃进去,年尾才吐出来。被吃掉又吐出来的,看着还是那些人,变化可不小,穿着变了,说话变了,心也变了。还有些人,被山给吃掉,再也吐不出来了,他们搬到外面去住了。听说他们在县城,在省城,在外面有水有路的地方安了家,都过得好好的,可亚瑟爷总感觉,他们是给山吃掉了,给外面的世道吃掉了。
到外面去打工挣钱的,亚瑟爷不好拦挡。他劝他们出门在外,心里要亮堂,不能偷,不能抢,不能拐,不能骗,不能把乡村人的本分忘了。不能胡吃乱喝,不能把老回回的根本忘掉了。听的人厌烦了,他还是说。对连家带营地要搬走的,亚瑟爷总是想办法留住。
亚瑟爷劝马古拜,不要搬走。亚瑟爷知道马古拜是个老实人,又没个啥手艺,怕他出去了没办法活。马古拜说,儿子要搬,儿子说那边的收成有保障,出去打工也方便。他没办法,得听儿子的。
亚瑟爷知道人都这样,少年时随父母,老年时随儿女,谁也没办法。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女儿都嫁到外村了。没有儿子,亚瑟爷一直觉得是个缺憾,但这会儿他又觉得,真有儿子的话,说不定也逼着他往外面搬迁。
亚瑟爷不好再留马古拜,只能劝他先不要把土地转了,把房子拆了。亚瑟爷说,土地找人先给种着,房子托人先给看着,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好,过不下去了,就回来。亚瑟爷觉得,土地、房子是农村人过日子的根把,根把留下了,人就有可能回来。马古拜听了他的劝,但马古拜的儿子很坚决,要把土地、房子都变卖了,彻底搬离这个村子。马古拜没办法,亚瑟爷也没办法。
土地很快有人接手了,房子却没人接。这些年,村里人往外走的多,回来的少,没人要房子。马古拜就把房子拆了。他说,椽棒檩条的,拆过去,在那边还能盖个伙房、牛圈啥的。亚瑟爷没有拦挡的理由,只能眼看着他拆了房子。砖瓦石头太重,拉不动,椽子、檩条、门窗,拉了两蹦蹦车,走了。亚瑟爷知道,这一走,马古拜一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亚瑟爷心里空落落的。他觉得,一个村子就和一个家一样,添一个人,红火一截;出去一个人,就白一片。亚瑟爷这会儿看着,整个村子都白光光的。也就是,玉米掰了,洋芋挖了,地里的秋粮都收了,回来收秋的人又出去打工去了。人一少,地头上就没了活泛气,山上的草都枯黄了。草本来也长得薄,雨水少,柠条、猫头刺啥的还有些,黄蒿、棉蓬、茴条草都不见了踪影。亚瑟爷记得,他年轻那会儿,山上的草有半人高,男男女女的钻到里面,找都找不到。这些年是咋了,连草都不长了,人还咋留得住。
明明知道留不住,亚瑟爷还是在努力地想办法。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个好办法。做完沙目礼拜,从清真寺出来,天麻乎子黑了,天上贴着半个月亮,可没有把村子照亮。没有云彩遮,没有山头挡的,就是不亮。亚瑟爷觉得,这些年,月亮都没有以前亮了。村子里也是,黑糊糊的。一些人家院子里透出灯光来,那些家户还有女人娃娃住着。有些人家院子里还黑着,那些要么是举家到外面打工去了,要么是搬走了,房子空着。马古拜家的房子拆了,拆掉顶子、门窗的房子像黑糊糊的大嘴张开着,有些瘆人。房子就是这样,有人住的时候,有活气;没人住了,就有死气;空的时间长了,还闹个鬼狐啥的。村子也一样,人多了,火焰焰的;人一少,黑魆魆的。
亚瑟爷想,村街上该装上路灯才对,像城里那样。城里到处是灯,照得亮晃晃的。想到灯,亚瑟爷心里忽然一亮,想起父亲给他讲的地震后挂灯的事来。
地震把人的魂都震飞了,把村子的魂都震飞了。活下来的人都呆了,傻了,好些天不知道该干些啥,不知道该咋样活下去。村子里没有一点儿活气,尤其是到了晚上。一个老人出主意叫挂灯。
地震不光死了很多人,还死了很多牛羊,死了的牛羊肉不能吃,他就把牛羊的油剥下来,做了好些蜡烛。又糊了个灯笼,高高地挂在村头上。每天晚上都点一根蜡烛,灯笼每天晚上都亮着。
父亲就动手在村里挂了一盏灯,每天晚上都亮着。灯把人心照醒了,人们开始把地震中死了的人都埋好了,重新搭起了房子,开始治病疗伤,开始生火做饭。几个月后,到春天了,人们又开始种上了庄稼,又开始娶媳妇、嫁女儿。村子活过来了。
父亲说:人心里得有一盏灯。
亚瑟爷想,对,挂灯,高高地挂一盏灯。
回到家里,亚瑟爷先到库房里乱翻。老伴过来问他找啥,他说找木棒。老伴说,不盖房子不搭棚子的,找木棒干啥。亚瑟爷不说话,闷声翻找,翻得尘土乱飞。老伴说,找啥也等明天再说,半夜里拉家什动土的,不好。亚瑟爷这才停了手。
第二天晨礼回来,他又翻找,找出了几根椽棒檩子,摆到院子里。都太短,根本做不了灯杆子。他就找了钳子、铁丝,大头接小头,把短棒接起来,接得老长。老伴不知他要干啥,又问。亚瑟爷说,栽杆子,挂灯。老伴越发不解了,问他挂啥灯?往哪里挂灯?亚瑟爷说,往村头上挂灯。老伴又问,往村头上挂灯干啥?亚瑟爷没有给她再说,低头接他的灯杆子。
灯杆接了有七八米长,估摸着立起来够高了,亚瑟爷这才停了手,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能挂灯了。亚瑟爷一高兴,就忘记了自己的年纪,想抬起来放到肩膀上,一个人扛着走。抬了几次却没有抬起来,当着老伴的面,亚瑟爷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怕老伴笑话。老伴却没有笑话他,还主动过来帮他抬。亚瑟爷抬大头,叫老伴抬小头。老伴和他同岁,但显得要比他还老,腰也佝得厉害。老伴抬着小头,没抬起来,亚瑟爷抬着大头,也没能完全抬起来,使劲抬了半天,倒把接口的地方抬歪了。
亚瑟爷有些气恼地又在接口的地方多缠了些铁丝。这回没让老伴抬,出去找了几个老汉来抬。几个老汉也不知道他要干啥,帮着抬起来,还没走出大门,杆子歪扭得像长虫一样了。
几个老汉这才问他要干啥,亚瑟爷说,栽杆子,挂灯。几个老汉都笑他,这杆子咋能挂个灯?风一吹,还不歪倒了?
几个老汉说说笑笑地走了。亚瑟爷只好把铁丝又拧开,把几截短棒往屋里收拾。边收拾边又想,找个木匠来,套上榫卯,也许能行。可上哪里找木匠去?村上本来有几个木匠,老木匠杨三斧前年就完了,两个年轻木匠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亚瑟爷想,两个年轻的就是在家里也白搭,现在的木匠根本不会套榫卯,做家具用胶粘,盖房子用钉子钉。杨三斧那才叫木匠,做的家具吃年成,三五十年也不走样,盖的房子住几辈人都不倒塌。杨三斧还有个绝活儿,多歪扭的木头,他都能想办法给你用上,几斧子下去,歪椽子乱棒子就直了,这才得了个三斧的外号。现在的人呀,不吃苦了,就学会耍心眼子了,学会吃飞食了。亚瑟爷叹息了一声。
亚瑟爷到村上去问,看谁家有长杆子,问了几家,都说没有。也是的,村里人家要长杆子也没用,最多有盖房用的檩条、椽子,还是太短了。他不死心,在村子里转悠着,看能不能找到长些的杆子,或者是挂灯的地方。这会儿,他眼睛只盯着直直地、高高地戳在地上的东西。他看到了电线杆子,十几年前,政府就给村里送来了电。从断山口那里,顺路排进来许多电线杆子,都是水泥的,就一房子高,挂灯不合适。还有一些杆子,是木头的,上面抹着黑沥青,也拉着线。那些杆子没进村,沿着麦垛山边,从北边过来,又向着南边走了。听说那是军队上的线路。
能做灯杆的树木也几乎没有,稀稀拉拉有些桃树、杏树、枣树啥的,大多是结果子的树。这些年天旱,树长得缩缩巴巴,果子也结不了几个。还有几棵柳树,歪脖子撇腿的,也都不是成材的树。还在亚瑟爷当村长的时候,种过一些杨树,钻天杨,长得有几房子高,可前些年闹天牛,都死了,砍掉了。最高的算是村头的那棵大榆树了,树干不太高,但很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树枝虬虬曲曲的,伸出老长,树冠也很大,根都裸出来了,像老年人手上的青筋一样,爬了有半亩地。大榆树有些年头了,据说是最早来村里的人种下的。
三年灾荒的时候,村里人没吃的,把大榆树的树叶子吃光,接着连树皮都剥光吃了。大榆树没了皮,筋骨都白森森的,谁都想着它活不过来了。可第二年,它还是长出了些叶子。过了这些年,一年比一年长得旺,还长出了苔衣树皮。树就是比人的命硬,树也比人能守。
亚瑟爷想起灾荒那几年,和民国年间的大地震一样,村子差点也完了。很多人都走了,到口外新疆,到甘肃、青海逃荒去了。村子里留下不到一半人,没人气,没活气了。粮食吃完了,连草子草根、树叶树皮都吃光了。谁也不知道下一顿吃点啥,谁也不知道睡下还能不能再起来。家家的烟囱都不冒烟,家家的院子里都冒死气。村子里饿死了人,一个接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