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吼声似乎要将身体震碎,踏雪紧捂双耳,忽然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不知沉睡了多久,她睁眼时,只见周遭一片黑暗。她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头仍是晕得慌。这是哪?我刚才做了什么?她一时想不起来,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大约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眼前仍是无边无际,空无一物。
她开始慌了神,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才微微清醒。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她辨不清方向,急躁地想走出去,左冲右撞,不知走了多久,仍是触不到尽头。她只好停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握拳敲了敲脑袋,努力回想之前所发生之事。怪梦、灵毓洞、野兽、神秘人、兽尊……一连串的记忆碎片快速拼凑,使她勉强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自己在人们常说的阴间吗?黑暗,黑暗,目之所及都是黑暗,原来,这就是让人们如此畏惧死亡的地方啊!黑暗正逐渐吞噬着她的勇气,她的心智,她的身心,直至一切。
心里失去了希望,她身体的力量犹如被一瞬间抽空,双脚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瘫软在地。想放声大哭,无奈眼睛干涩如沙漠,一滴水都挤不出来。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在哪?快来救我……救我……绝望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侵蚀着她的意识。
忽然,一束光在前方凭空而现,直直打在她的脸上,夺目而刺眼,令她一时间睁不开眼来。随着光线黯淡下去,她眼帘缓缓打开,眼前是一排如蛛丝一般、绕在两根粗木杆间的雪白丝线,自己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握着一块形状怪异的木块,在白线中灵活穿梭。
自己在干什么?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亦或是,这具躯体并非自己的?难道又如之前一样,在梦境中附在别人身上了吗?这么一想,她便不再那么惧怕和抗拒,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周围环境。
看起来,自己似乎在一间简陋的茅草房里,一床,一桌,两椅,桌边简陋的柜子里整齐摆放着两副碗筷。自己正在摆弄着眼前的一台木质器具,虽然不知其有何用处,待目光落到底下一大片粗糙却紧实的布片时,她猜出了一二,这台大约是织布机吧。抬眼而望,前方一扇窗户,一米阳光,恰好透过屋外稀疏的树枝,被摔得支离破碎,斑驳在她的脸上。想着刚才黑暗中那一束光,或许就是这么来的吧。
“初儿,我回来啦!”一声响脆的男音带着兴奋,从身后门外倏然而至。那一刻,踏雪感受到了自己附身的躯体,微微一颤,心底跃然而出抑制不住的欣喜。这种感觉,为何如此熟悉?
只听得“她”停下手中的活,满心欢喜地回了一声:“麦郎!”起身走向那男子,却不是踏雪之前见过的伏大哥。
只一眼,踏雪心里对伏大哥和这男子作了比较。这人没有伏大哥那般玉树临风,举手投足之间萦绕着的款款儒雅浩气,却给人一种亲切如邻家哥哥般,踏实之感,使人更容易亲近。“你看,我们种的地瓜丰收了,这么大,一定很香甜!”被称作“麦郎”的男子高举着手上的一把零星裹着泥土的茎块,将几块大如拳头的地瓜凑到“她”眼前。
“太好了!先放篮子里吧,快过来。”“她”拽着麦郎的手臂,来到桌子旁,掀开盖着桌子的竹盖,只见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奇怪的是,菜色皆是清一色的焦黑色,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糊味。正在踏雪疑惑之际,抬头看到麦郎的脸上,狐疑中洋溢着幸福的红晕,他哭笑不得地问:“这是你做的?”语气中明显地不敢置信。
“是啊,我照着你平时的法子做的,你尝尝。”“她”双手递上一双竹筷,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好,尝尝我们初儿的手艺。”麦郎执起的筷子在一碟黄中带黑的糊状物上顿了一下,问道:“这是?”
“哦,青瓜烩鸡蛋。”“她”一脸得意地答道。
麦郎听罢,眉峰上扬,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举筷的手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踏雪清楚看到,他的喉结也跟着蹦了蹦。大约是碍于初儿的面子,亦或是害怕她拂了她的好意,他还是夹起一小块鸡蛋,送进嘴里嚼了嚼,脸上微微变了色,却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囫囵吞枣般吞了下肚,立刻笑意盈盈地赞道:“初儿的处女作,已经很不错了。”
“真的吗?”“她”眼眸弯成两泓月牙,欣喜嫣嫣地执起筷子尝了一口,下一刻脸都变了形,“哇”地吐了出来,飞快拿起桌上的水壶,为自己倒杯水一饮而尽,喊道:“好咸啊!我明明放的是糖,怎么会这么咸?”她一脸糊涂懵懂的样子,倒把一旁带着看戏表情的麦郎逗得哭笑不得:“你这个糊涂虫,肯定是吧盐当成糖了!”说完,还不忘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脑门。
“呜——那怎么吃啊……”“她”本想着今日能在他面前露一手,谁知自己却弄巧成拙,尽出洋相了。
“就当腌菜吃咯!”麦郎一派轻松地说笑,贴心地开解着眼前这个看似成熟却不懂世事的女子。目光落到另外的一菜一汤上,皆夹杂着一团团黑乎乎的糊物。换做一般人,早就食欲大减了,可麦郎却一脸喜色地将全部食物一扫而光,更是多添了一碗饭。桌上的说笑声,不时萦绕在房梁上,一股暖意如春光明媚,在二人间缠绵不休。
作为“第三者”的踏雪,此刻萌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便是初儿,初儿就是自己。皆因这场梦太过逼真,以至于她开始怀疑,自己其实是初儿,踏雪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另一个影子,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场串连于一起的梦。
忽然间,她感觉天旋地转,麦郎的笑脸开始扭曲变形、模糊,她眼前一黑,一股力量将她往下拽去,顿时身子一轻,再一次坠入无尽深渊。又是一束光线,照在她脸上,和之前所不同的是,她感受到了一丝丝暖意,在脸上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慢慢睁开眼眸,顺着光,一片暖橘色的光芒闪耀而刺眼,她睫毛如蝶翼扑闪几下,侧过脸避开锋芒,待眼睛适应了光线,眼前的迷蒙景象逐渐重叠清晰:只见上方梁柱横亘,瓦片交相堆叠,梁柱一角挂着一幅帷幔似的蛛网,一只硕大的白斑纹黑蜘蛛正在其间荡着秋千。
我这又是在何处?她头晕脑胀,感到喉头火燎火辣地疼,不由得重重干咳几声,哪知一股腐朽发霉的气息轰然钻进鼻孔,呛得她咳嗽更甚。
“师妹,你怎么了?”离她最近正盘腿的大师兄童牧一最先被惊醒。
听到大师兄的声音,她心底掠过一丝欣喜,自己还活着……还活着……
“水……”踏雪从喉头用力喷出一口气,声音微弱得随风而散。
“好好,水,水在这……”童牧一附耳听到后,连忙摸出腰间别着的水囊,拔出木塞,向踏雪嘴里倾斜,没想到水囊空空如也,只零星流下几滴水来,急得他扭头朝同伴喊道:“你们谁还有水?”
大家纷纷拿出水囊晃了晃。“我还有不少,给!”一个清幽如空谷山风徐徐的女子嗓音传来,随即童牧一伸手一捞,稳稳接住半空中飞来的一个水囊。
踏雪就着大师兄的手,猛地灌下几口水后,气便顺了一些,不再那么难受了。
“慢点喝,别呛到。”大师兄心疼地看着她说道。
“师妹,你终于醒了,大师兄说,若是七天一过你仍昏迷不醒,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是啊,谢天谢地,不然,我们也不知如何向师父交代了。”
耳边萦绕着两个熟悉的声音,回想起灵毓洞发生的一切,她以为自己就这样命归黄泉了,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抬眼,只见她身前围着几人,不仅有三个师兄,还有一个面容稚嫩而清秀、身着粉灰色交领襦裙的姑娘。令她不解的是,他们身上并非穿着祭神渊弟子的雪衫,而是寻常百姓的常服。这是怎么回事?她挣扎着想做起来,却不经意间扯动了内伤,疼得她直咧嘴。
“你伤还未痊愈,躺着别动!”大师兄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可对她不奏效,她仍是执意要起身。
“慢点来。”童牧一没辙,只好用手臂托着她的背,一个用力帮她翻起上半身来。只是起身这么简单的动作,对于此时的踏雪,并不容易。她的背部僵硬得就像有一根木板钉在了身后,上身几乎使不上劲,若是没有大师兄在身后撑着,靠她自己无疑有些艰难。
靠在大师兄怀里,她气喘吁吁地打量四周景象:地上散乱着稻草和树枝,石板早已看不清原本的色泽;不远处,敞开的木门看起来厚重而残败,表面的红漆几近脱落殆尽,门轴的一半早已消失,整扇木门摇摇欲坠;她的侧边,摆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香案,上面一只香炉孤零零地插着三四根早已燃尽的香烛上,挂着几根随风摇摆的蛛丝,供奉着神台上因灰尘而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她心中自是十分疑惑,他们一行人为何都在破庙里呢?还有,怎么没有见师父?她正巧见地上覆有一层薄薄的沙土,便用手指在地上写几个字:师父呢?
“师父他出了远门,我们大伙此次出门就是去找他的。”大师兄看后解释道。
踏雪一听,觉得有点不对劲。师父时常出远门,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为何这次要我们一齐去找他?莫非……想到这,她连忙问道:师父是不是出事了?
“师父他……失踪了。”大师兄吞吞吐吐地答道。
踏雪愣住了,在她眼里,师父灵力高强,修为高深,是世间少有的得道高人,为何会失踪呢?她一激动,顿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腰部一个用劲就想站起来,起了半个身子,这时,背部传来一声清晰的“咔嚓”,她便应声定住,随之而来的是背部针扎般的痛感,她复又软绵无力地跌回大师兄怀里。
“诶,你别动,你的伤还未痊愈!”大师兄被踏雪毫无防备的蹦起来给吓了一跳,激动地喊道。可踏雪的龇牙咧嘴告诉他,已经迟了。
“这下好了,我辛苦帮你续的脊骨,你又给弄折了。你再乱动,小心以后变成跛子,一辈子都不能行走!”大师兄扶额无奈,絮絮叨叨地埋怨,“你知不知道,你不仅脊骨骨折,断了三根肋骨,还受了内伤……”
踏雪听后,嘟着嘴一脸委屈状,第一次被责骂,心里难免不痛快,却也听话地不再动弹。
“念心,你且过来,把踏雪的上半身扶住。”大师兄看向那个姑娘,对她说道,语气变得柔和不少。这使踏雪心里不免蹦出一丝不满:以前对她这么说话的大师兄,为何对她这么凶了,反而对这姑娘,倒是和她刚来诀音崖时的那般温柔相待。不知为何,她内心蔓延起一阵淡淡的酸意。
“童师兄,你又要用灵气为她续骨?不行,这些天你为了给这丫头疗伤,耗费了不少灵气,再这样下去,你再也运不出灵力了啊,万一那些人再追过来,该如何是好?”名叫“念心”的姑娘突然激动起来,坚决反对童牧一再为踏雪疗伤。
那些人?追过来?这到底怎么回事?踏雪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些词,越想越感到迷糊了,他们不是去找师父吗?怎么感觉像是在逃跑一样。
“念心,你听我说。”童牧一缓了一口气,沉声解释道,“师妹的伤刻不容缓,若是不及时将断裂的骨头接上,等患处发了炎,她的修仙之行便要因此而夭折。灵气失去还可以修炼回来,若是她这辈子毁了,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而此刻,躺在他怀里的踏雪,清晰地听到大师兄的呼吸声,异乎寻常地粗重,在她耳边如呼啸而过的狂风。
踏雪这才知道,她在灵毓洞受的伤有多么严重,若是没有大师兄这段时间的治疗和照料,她早就去见阎王了。她听师父说过,灵气乃灵力之源,修仙者从天地中汲取并提纯灵气的能力,与修为有关。有限的灵气可转化为无限的灵力,一旦灵气损耗殆尽,修仙者便无法使出灵力。因而,灵气对于修仙者而言,是根基,是最宝贵之物。大师兄的修为仅仅停留在最初级的灵台境界,能有多少灵气的积淀呢?看着大师兄略显苍白的嘴唇和脸庞,她顿觉愧疚,拍了拍他的手臂,摇摇头,意思是别再为她损失灵气了。
“是啊大师兄,你看你气色都不好了,还是别再耗费灵气了。不如让我和二师兄传些灵气给你,再为师妹疗伤,这样可好?”霍寒尘觉着念心说得有道理,帮着她说话。他熟知大师兄的脾性,若自己有能力承担,他便是仅剩一口气,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童牧一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在念心和三师弟满是关心和担忧的脸上转悠了一会,张嘴正要说话,便感到后背一股精纯的气息直窜丹田,震得他扭头一看,二师弟正覆掌于他后背,将灵气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体内。
“二师弟,你这是干什么?快住手!”童牧一慌了神,他想阻止,可踏雪全身都倚靠在他身上,他根本无法动弹,只得侧脸朝身后的人喊道。
“你气息都紊乱了,就别逞强了,我修为比你高,损失这点灵气没事的。”言青冉耿直地说道,却让人听出了言语中的点点埋怨和心疼。
“谢谢你,二师弟。”童牧一被噎得无言以对,只好闭眼接受,在体内默默调和气息,将其注入踏雪背部,为她续经接骨。
治疗持续了一盏茶的时辰,踏雪感到背部一股暖意集中在痛处,僵硬之处犹如冰块融化,而痛感,也被暖洋卷得无踪无影,随着腰部的疼痛得到缓解,她试着动了动双脚,腰肢以下也恢复了知觉。
“师妹有我照顾就行了。念心,去看看药汤熬好没有;二师弟,你帮大伙去找点水来;三师弟,你去找点柴火回来。”童牧一分别向几人分派任务,言青冉和霍寒尘听了,依言分头行事。童牧一无形中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大家皆毫无异议,只有那个名为念心的姑娘,闻言后冷着一张冰山脸,对着童牧一的脸直直瞪了一会儿,张口说道:“我去找水吧!”说完便一一拿走所有的水囊,拂尘而去。
言青冉和霍寒尘皆愣了一下,面面相觑,皆向大师兄投去一抹悲哀的眼神以示同情。而这一切,也悉数落入角落盘膝而坐的一位姑娘眼中。
“我和你一起去。”那清幽的嗓音再度如流水叮铃,踏雪这才知道,还有一女子,在她身后侧方不远的角落。而将最后剩下一半水让给她的,正是那一位姑娘。她扭过头,只看到一个聘婷如荷花傲然立于池水中的淡紫色背影,从地上立起,莲花移步追上刚才那位被称为念心的姑娘。
“上官师姐,你伤还未好……”童牧一听到后,却急得脱口而出。
“我没事。”童牧一还未说完的话,被那姑娘冰冷的三个字噎住。他将剩下的话在口中转了个圈,化为一口气,轻叹出来。踏雪只感到耳边一阵温润的风拂过,微微抬起头,看着大师兄俊朗清毅的侧颜,在透过头顶破碎屋瓦照进的明媚阳光中,氤氲出一层忧郁的光晕,他朝两位姑娘离去的方向,呆呆地望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踏雪心中不禁感到奇怪,并不了解其中缘由。
“药汤熬好了!”二师兄端着一只盛满黑漆漆药汤的黑瓷碗,小心翼翼地从门外走进。大师兄接过瓷碗,用木勺舀起热腾腾的药汁,还不忘放嘴边轻轻吹了一下,再送进踏雪的口中。
盛着散发熏臭黝黑汁液的木勺,让踏雪下意识扭过头去,木勺落了个空。打心底里,她对药汤有着极深的恐惧,那苦涩的气味,犹如一双恶魔黑爪,扼住她的脖子,喘不过气来。回想起前些日子,她第一次喝药汤之时的激烈反应,现如今已是好了很多。
童牧一无奈,随口说道:“师妹,你若是不乖乖喝药,以后被人讥笑为‘跛子’,可别怪师兄了。”他半带恐吓半开玩笑地这么一说,反而将踏雪说得愣了一下,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被人嘲笑为哑巴已然很难过了,再成了跛子,岂不是更惨?于是,她抑制住心底对黝黑的恐惧,接过碗仰头将艰涩苦口一饮而尽。睁开眼时,才发现手上套着一只米白露指布手套。她将戴着手套的手伸到大师兄跟前,一脸疑问地看向他。
“你先躺下好好休息。”童牧一将踏雪的头轻轻靠在地上铺的一张麻布上,地下还垫着厚厚的一层秸秆。为她盖上自己的灰色披风后,他才说:“这手套,是刚才在你跟前的师姐,上官念心为你连夜缝制的,你过后要好好谢谢人家。另一个师姐则是她亲姐姐,上官岚珊。”童牧一答道。
踏雪听后,点点头。低头翻来覆去地细看,手套侧边绣着的一朵红梅落在她眼中,她似乎看到,那朵红梅正傲放白雪中,冷艳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