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殿外,一少年静静看着琉璃瓦檐飞落的雨滴一点一滴滴在阶前。忽尔一声惊雷平地而生,不少宫人身子一颤。少年身旁的宫人偷偷瞄了一下他的表情,发现他俊朗的眉头紧锁着,心中不禁一阵恐慌,皇后娘娘病重身边离不了人服侍,如今屏退众人单独跟九公主在殿内,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殿内燃的熏香宁神馥郁,却又和中药的苦涩沉郁混合在一起,宣告着宫殿主人身份的高贵和身体的虚弱。金线绣着凤纹的床幔被束起,榻上皇后因病痛折磨而不复柔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温润。
今日听宫人说九公主慕安楹给四皇子慕奕彻送燕窝粥,粥被与四皇子在一块的二皇子慕景辰吃了,不料二皇子即刻开始呕吐,嘴唇青紫,瘫倒在地。太医诊断是中毒,幸好诊治及时,休养一阵子应该就没事了。九公主与四皇子同为皇后所出,且两人平素感情极好,所以皇上没有怪罪于她,而是命内卫查办此事。内卫查出是四皇子身边的宫人将粥端给四皇子的时候下的毒,禀报皇上后将此人杖毙。不过皇后显然没有相信这个结论。此刻她冷冷地质问跪在她床边的女儿:“是你在粥里下毒的?”
慕安楹似乎被皇后的冷漠吓到了,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小手握成拳头,整个人不住的微微颤抖,边摇头边说:“儿臣怎么会在自己亲兄长的饮食里下毒,何况四皇兄对儿臣又这般的好。此事已查明是四皇兄身边的宫人干的,母后难道不知么?!”
皇后认定她在狡辩,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已虚弱至极,强撑着想坐起来,然而没有成功,只是躺在榻上喘着气,沉声道:“明明是你亲自送去的燕窝粥。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本宫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贱人,给我滚出去!”想来是方才的动作便已耗尽了体力,这几句话说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从慕安楹记事起,就感觉到皇后不喜欢自己。她对同样是亲生孩子的慕奕彻呵护有加,而不喜慕安楹与自己疼爱的慕奕彻有过多接触。慕奕彻得到夫子的赞赏说诗做的好,她就把南海进贡的夜明珠赐给了他。慕安楹在中秋家宴上七步成诗,众人惊叹,她只勉强笑着夸赞了几句。这次她听闻燕窝粥有毒,不假思索的认定是慕安楹所为,而不去怀疑更有嫌疑的慕景辰。既是亲生,慕安楹平素也未有忤逆皇后之举,也没有修道高人说她与皇后相克,皇后缘何不喜欢她?慕安楹不知。一次又一次的冷漠和忽视让她们之间的母女之情十分淡薄。
而今日,明明血浓于水,骨肉至亲,究竟是多深的厌恶和怨恨驱使一个母亲在生命垂危的时刻拼尽全力责骂否认自己的女儿。
这,便是帝王家么。
这,便是坐拥浮世繁华奏尽华美长歌之下缓缓流淌的阴冷决绝么。
慕安楹眼中闪过一丝凄凉,随后看着皇后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这个快要死的女人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她大喊:“快来人啊!快救救母后!”
殿外少年听见喊声连忙带着宫人进殿。奔至凤榻旁看见慕安楹如画的小脸一片惨白泪流满面,又见皇后呼吸微弱,忙道:“快传太医!快去宣政殿通知父皇!”
慕安楹抬头看着那少年,哽咽道:“彻皇兄,安楹与母后说话本来好好的,突然母后呼吸越来越急促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怎么办啊彻皇兄,怎么办啊。”其实慕安楹心中对皇后的担心很淡,更多的是亲生母亲厌恶自己的悲凉。但在外人面前,她必须是悲痛欲绝的形象,不然其他势力肯定会借此搬弄是非的,这后果也可大可小,大不过一个死字。
四皇子慕奕彻拉过慕安楹颤抖的小手,温言安慰她:“安楹乖,不要哭。母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皇后听见慕奕彻的话后嘴唇微启,似有话对他说,却一口气没有提上来,之后眼睛闭上停止了呼吸。
太医院判这时匆匆赶来,看殿内状况也知皇后病情恶化,来不及给皇子公主行礼就来到凤榻前准备为皇后诊治。他见皇后脸色心中就暗道不好,待用帕搭上皇后脉便道:“皇后娘娘薨了。”
慕安楹此刻希望皇后把话说出来啊,这样她就能知道日复一日的疏离与厌恶从何而来了。可惜,死者已矣。生前种种理应如风拂去尘埃,再无痕迹,可是,对于慕安楹,无论怎样大的风都不可能抚平她心中的伤痕,伤口处的血肉已然愈合,但上面混着的石子泥土再无法剥离,注定伴她终生。她知这伤痕是谁给予,却永远不知为何,就如一根梗着的刺,再无取出之日,不论悲喜,不论聚散。
殿内哭声大起,慕奕彻揽着失魂落魄的皇妹,两人脸上均是一片泪水。
第二日早晨,一身素白孝服的慕奕彻正向疏斓轩走去。他平时温和的面容带上了些许母后过世的哀伤,然而此刻他心里在担心慕安楹的情况。从小到大,虽然母后对自己很好,但是他的心更偏向明明出类拔萃却不得母后欢心的妹妹,是以母后过世他也没有如何悲伤。昨日母后辞世整个皇宫都忙着准备皇后大葬的事务,他自然也不例外,昨晚太忙没能来好好安慰慕安楹,她心里本就有心结,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疏斓轩的宫人看见慕奕彻纷纷跪下行礼:“四皇子殿下。”
慕奕彻微微颔首示意宫人们起来。看向一身孝服端坐桌前目光呆滞的慕安楹。小女孩面容苍白脆弱如一阵风便能吹破的细瓷,平时灵动的美目现下没有一点神采。慕安楹的贴身宫女绣屏忙向慕奕彻说:“殿下快劝劝公主吧。公主今早梳洗罢便坐在桌边,婢子们怎么劝都不吃东西。”
慕奕彻叹了口气,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众宫人如释重负,行礼之后退出了寝殿。
慕奕彻拿起桌上的粥,试了一下温度,便盛了一勺送到慕安楹嘴边。慕安楹如梦初醒般看向慕奕彻。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洒在少年的身上,使得本来就温和俊朗的脸上又镀上一层暖洋洋的金色,他的眼里仿佛盛着一汪清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慕安楹的心便融化在这片温柔中。她扁了扁嘴,似乎要把自己所有的郁结都讲给他听,话到嘴边却只叫了一声:“哥。”
慕奕彻看到她眼中来回打转的泪珠,眉头一蹙,把粥放了下来,伸臂将她拥入怀中,手轻轻拍着小女孩的头,柔声说:“没事了,都过去了。有哥在呢。”
慕安楹默然,半晌,叹息着说:“我怎么可能害你?她为什么不相信我?”
慕奕彻心中一痛,早已猜到了母后昨日冤枉慕安楹,可为何母后不喜聪慧可爱的皇妹,自己也是不知,此刻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得把慕安楹抱的更紧了些,安慰道:“楹儿不要将母后的话放在心上。母后缠绵病榻多时,神志没有身体康健时清楚,这才错怪了楹儿,害你受到这么大的委屈。楹儿是个好孩子,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自己比慕安楹大了好几岁,多多少少也积攒了些人脉,也曾隐蔽的去查过,可是丝毫没有结果。只能尽可能的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伤害。现下母后过世,慕安楹还小,希望这段不好的记忆会随着时光慢慢淡忘吧。
深宫之中,幼时便窥见这华丽雍容下的阴暗冷酷,本以为一生都会被阴冷凄凉所缠绕,幸而有一束光驱散黑暗给予温暖。如此,有人陪在身边,真好。
光焱国宏致十六年,皇后姜氏薨,谥号德文。
这一年,慕奕彻十岁,慕安楹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