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栓女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蹑手蹑脚起来,骑上毛驴,走出了村子。
在村口,她踌躇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先去哪里。眼前的景象是多么熟悉,一眼望不到边的开阔,绿的小麦,黄的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在晨曦中将塞外独特的美展现在栓女这个归客面前,仿佛要迫不及待地唤醒深藏于她内心的某种记忆和情感。
十三年了!离开了十三年。十三这个年数,真的很有意思,江冬秀等待胡适回安徽老家结婚,等了十三年,不过终于等到了她要的结果;无独有偶,朱安则是在与鲁迅结婚后,苦等了鲁迅十三年,可还是终究没有唤回鲁迅的心。同样也是等待,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终于盼得薛平贵衣锦还乡,还她一个美满的家庭,并一跃贵为王后,可遗憾的是,这样的幸福生活,王宝钏只过了十八天,就撒手归西。
张栓女并不是不愿意,如果可以,十三年、十八年,甚至更久,她都可以等,可是,命运却没有给她等待的机会。她决定要先去二份子,她拍了拍驴屁股。
是的,一定要先去二份子!
张栓女曾经以为自己是很不幸的人,尤其体现在和杜家祥的这一段感情中,两厢情深,可最终还是落得个人散情无所托。但是,后来的这些年,她渐渐想通了。烟花的确绚烂的确夺目,但这绚烂又太过短暂,可就这短暂的美,对人的震撼却是强烈的,带给人的感受可以是长久的;昙花的确芬芳的确美丽,这芬芳和美同样是短暂的,可这短暂的美好,同样能够带给人长久的享受,让人久久无法忘记。于是栓女就想,是不是太过美好的人和事,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就像她和杜家祥的爱。这样纯真浓烈的爱,需前世怎样的无量功德才能修得长久,恐怕没有人能有这样的功德!于是,这样的爱,只能早早结束。残酷的是,以杜家祥的英年早逝结束。自私一点来讲,这样的结局,在某种意义上,是老天对自己的眷顾,栓女这样想。既然这样美好的爱情,无论对谁都不可能长久,那么,让一方死去也许是最好的结局,总比后来遭遇感情的背叛要强。栓女一边听着毛驴“咔沓咔沓”的脚步声一边想,可是,如果可以选择,她愿意替代杜家祥先死。这么想着,桂莲、二闺女、秀堂三个孩子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她的心疼了一下。
比起从奥子卯回来,去二份子的路又平坦又短,栓女还未理清思路,就已经到了二份子,前面一拐弯就是那条街。她拉紧缰绳,毛驴听话地停了下来,栓女的心跳加快了。她不想这么草率地进入那条街,这一次重回故地,对她来说,是一场伟大的心灵之旅。
此时,太阳正在从地平线升起,朝阳将大地染上了一层明丽的金黄色。栓女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驴自然也显得高大起来,那影子气宇轩昂,不像驴,反倒像马——高头大马。栓女低头瞥了一眼,这影子,竟然有几分杜家祥那匹座驾的模样,栓女心头一动。她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回到了她与杜家祥初见的时节。那时节是那样美好,如梦如幻,那时的她与他,都不曾料想今后他们会遭遇那么多的苦难,最终不仅没有走到一起,甚至后来阴阳两隔。自古以来,人们都在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栓女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慨。往事一幕幕从深远的记忆中跳出来。她做好了准备,就像是要去进行一场伟大的朝圣一般。她拍了拍驴屁股。驴听话地迈开四蹄,平稳向前。
一拐弯,就进到了那条熟悉的街。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的早晨,她与刘粉花坐着二哥的车,来这里看戏的情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就是那天,在这条街上,她与杜家祥第一次相见,没说一句话,只是杜家祥走远时一回头,两人眼神交汇,就从此开始了彼此一生的牵挂。
此时,时间尚早,街上没有行人,栓女骑在驴背上,慢慢地在街上走着,那天热闹的景象重新从记忆深处跳出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尝尝这个黄绵杏儿来——,又香又甜,不用牙咬,入嘴就化——不买后悔,哎——买来买来!”
“哎——现蒸包子——,有猪肉韭菜馅儿、羊肉萝卜馅儿、山药馅儿、白菜馅儿,不吃后悔,不买不对,快来看来——”
“焙子!焙子!现烤焙子!有白焙子、咸焙子、甜焙子!好吃不贵——”
“我要一碗羊肉臊子面!”
“我要猪肉山药臊子的。”
“我要素的。”
“好,都来啦——”
这些熟悉的叫卖声,彷佛又在张栓女耳畔响起,她的嘴角动了动。
“卖头绳啦——卖头绳!有红的,有绿的,有粉的,有紫的,还有黄的。扯上二尺,回家扎辫子啦——又好看又结实——便宜卖啦——”
“卖家兄弟!我每种颜色扯一丈。”一个沉静淡定的中年女声突然响起,众人一惊。
张栓女也一惊,以至于差点从驴背上掉下来,她一把抓住了缰绳。
这不是杜家祥母亲的声音吗,接下来,杜家祥就要出场了!
是的,他在那里!身材颀长、相貌清秀,一身淡青色绸缎衣服,头发理得很短,干净利落,眼睛不算大,但是目光明亮而坚定,高挺的鼻梁下面,嘴角总是微微上扬,好像总是在微笑。
张栓女眼前一亮,她开心地心都要跳出来,她连忙拍打驴屁股,想赶紧走到杜家祥身边,可是,他却一转身走了,她朝着他追过去,他回了下头,看着她,笑了一下。还是那样清澈的眼神、那样明媚的笑容,张栓女一阵心跳,她停了下来,以为他会走过来,可是,他一转身,突然消失了。
张栓女一阵慌乱,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驴载着她,沿着街,慢慢走,一直走到戏园子。
十三年过去了,戏园子仍然没有变,这让栓女感觉好一点,最起码,有寄托回忆的地方。她从驴背上下来,缓缓走进去。
“铿锵、铿锵、铿铿锵、铿锵锵锵——”,戏台上,锣鼓已然敲起,漂亮的女戏子踩着小碎步,甩着长长的水袖,从后台翩然飘出。
“闷悠悠冷坐西宫院,懒看中秋月儿圆。心内焦急苦计算,李妃产期在我前。倘若她把龙子产,我作偏妃心不安。”
十三年前,栓女在那束热辣的目光的注视下,看完了这场戏。可当时的美好,已成空。当时过境迁,孤独一人站在故地,追忆过去,过去的热闹与美好,更加剧了此刻的清冷与孤寂。栓女心中的痛,无以复加。
她到达的第二个地方是五份子。这不仅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更重要的,她与杜家祥的爱情,就是在五份子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的,五份子见证了他们的爱情,尤其是那棵大柳树。
她来到了自家院门口,大门没有了,院子里杂草丛生,一派很久无人居住的荒芜景象。她只是在门口驻足片刻,没有进去,今天,她只想好好去追忆和朝拜她和杜家祥的爱情。远远地,她看到刘粉花的家,被烧成了黑色的断墙残桓无力地伫立在那里,好像在向世人诉说着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栓女移开了视线,选择绕道而行。
她来到了河边的那棵大柳树下。
这些年,大柳树没有长大多少,是不是因为少了张栓女和杜家祥的陪伴而无心生长呢。倒是仍然枝繁叶茂,柔软的枝条随风摆动,似乎在欢迎远道归来的老朋友。正是杨柳依依的季节,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从天空洒落下来,夏日早晨的微凉早已退去,清风徐徐吹来,带来远处麦地的清香。
栓女将驴拴在杜家祥从前拴马的地方,然后在她和杜家祥常坐的地方坐了下来。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独自回到故地,时过境迁,多年来一直想念的那个人,已在天国。
“总算见到你了!栓女!我得好好算算,多久没见到你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等你等得头发都白了!”
“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你那么美!”
“栓女,我不会辜负你的。等时机成熟,我就让家里来你家提亲!”
“我真的很想让你快乐,你这个样子,我好心疼。”
“栓女,我的一片真心,你难道还感觉不到吗?”
杜家祥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天际响起,多么熟悉的声音和话语!张栓女记得这些话,她不会忘记,她不由得抬头四处寻觅。当然,这只是徒劳,她自然什么都看不到。她悻悻地低下了头。
此时,太阳挂在栓女的头顶,正午时分了。云比早晨厚了些,将阳光挡住了大半,人不觉得热,只是暖融融的。栓女有些累了,她将身体靠在大柳树上,闭上了眼。
“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我真的很想让你快乐,你这个样子,我好心疼。”
“栓女,我知道你很要强,有骨气,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你冰清玉洁,岂肯低头。这也是我喜欢你的一个原因。”
“栓女,我的一片真心,你难道还感觉不到吗?”
杜家祥在这棵大柳树下说过的话,又一字一句在栓女耳边回响,她仿佛又看到了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还有那穿过她眼睛进入到她心田的目光。
回忆的闸门彻底打开,从他们第一次约会开始,栓女顺着时间这条线索,仔细回想,回想他们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回忆杜家祥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抹笑容。她仍然闭着眼,脸上挂着泪珠,时而又扬起一丝微笑。这条回忆之路,她走得很艰辛,内心很甜蜜,同时又痛彻心扉。
“我等你!”
当杜家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栓女蓦然清醒了,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杜家祥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在归绥的那个“全旺旅店”。当时以为的暂别,没想到却是永别,那一句“我等你”,却是此生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好一句“我等你”,等来等去,却是一场空!
起风了,柳条在风中不停摆动,时不时扫过栓女的头顶,就像杜家祥的手轻抚过她的头发。风将云渐渐吹散,露出蓝色的天空,太阳正在缓缓西斜。
栓女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是时候了,该去看看他安息的地方了。
从五份子一路到北梁,再辗转找到杜家祥的墓地,没费多少功夫。一座坟孤零零地躺在北梁村子南面的小山脚下,一看就经常有人打理,一棵白杨树守候在旁边,枝繁叶茂,好似在尽职尽责地为坟中人遮风挡雨。坟前立着一块汉白玉墓碑,上面刻着“爱子杜家祥之墓,生于民国七年卒于民国二十七年”。
十三年了!熬过了多少日夜,流干了多少眼泪,荒芜了多少等待,沉积了多少思念。如今,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张栓女终于又站在了杜家祥的身边!这,算是重逢吗?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人,可是,她知道他在这里,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并且他将永远都在。她忽然觉得很踏实,好像经历了多少苦难,终于拥有了他一样。张栓女绕过墓碑,跪了下来,坟头上有几根荒草,她将它们轻轻拔掉。她伏下身体,趴在坟墓上,她觉得离他更近了,她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张栓女轻轻说道,他一定听到了她的话。
张栓女以为自己是高兴的,她的嘴角动了动,想笑起来,笑给杜家祥看,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她,但是,她笑不出来。突然,一阵巨大的悲伤从心底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多少年了,她没有这样哭过,此刻,她不想再压抑,她想放任自己一回,在杜家祥面前,她想她一定可以任性,因为他是爱她的,宠她的,他也是懂她的。她将这些年所有的思念与艰难统统化为泪水,汩汩地汹涌而出。
“家祥,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一旁的毛驴也变得不安起来,它仰起头,对着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惊起了一群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叫着冲向了天空,继续寻觅着下一个落脚点。
夕阳,正渐渐下沉,落日的余晖冷静地笼罩着这个世界,它该是见证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