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家人终于来到了张栓女母亲家的院门口时,他们站定了,一来是需要确认一下,二来也是需要平定平定情绪,尤其对于张栓女来说。因为,即将到来的会面,对于她,注定是不平凡的,她的内心一定是要掀起惊涛骇浪的,就像此刻,她已感觉到,内心的波涛已经开始汹涌了起来。
此时的臧丑女,正手扶门框站着,打量着来人。对于她来说,他们是一些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现在虽然是和平年代,但是兵荒马乱时形成的思维模式还没有那么快消失,因此对于陌生人的造访,她的内心还是怀有一丝戒备。又是驴又是行李,感觉人还很多,她稍稍有些紧张。但当看到只有一个男人,另外几个都是妇女儿童时,她的心稍稍放宽了一些。
张栓女看到了母亲!是的,手扶门框站着的,正是自己的母亲!虽然十三年没见,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张栓女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她看不清母亲的脸,但从她的轮廓和体态,她觉得母亲老了!她的背有些佝偻,虽然不明显,但没有逃过栓女的眼睛。她瘦多了,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风将她的几缕头发吹起,在鬓角处不停舞动,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银色的光,这银光刺痛了张栓女的眼睛,她痛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她使劲眨了眨眼。
张栓女向母亲走过去,她想快点走,巴不得瞬间就来到母亲面前,可是,心里承载的东西太重,连脚步都变得沉重。她只能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仍然扶着门框站着的母亲,母亲的目光有些茫然,显然,她没有认出她。
院子不大,但是却很经走,不知过了多久,栓女感觉已经走了好久,也才只不过走到了院子中央。
她终于看清了母亲的脸,她没有从前漂亮了,脸上有了皱纹,白了一半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时间怎么会这样残忍!不过十三年光景,岁月就在母亲身上刻下了这么醒目的烙印!刘粉花骗了自己,张栓女想。每次来信,她都说母亲过得很好,就连几天前她最后一封信,她自己都那么绝望了,她都没有忘记说母亲过得很好。可是,当今天她亲眼看到母亲时,她才明白,刘粉花一直以来都说着善意的谎言。
她继续走近母亲,母亲本来迷茫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发出熠熠的光,与余晖交相辉映。她的手不再扶着门框,而是两只胳膊伸向前方,伸向栓女。
她认出了她!
是的,臧丑女终于认出了女儿!栓女啊,自己的女儿回来了啊!
“栓女!”
“妈——”
母女俩异口同声叫了出来。栓女迈开大步,奔向母亲。兴许是太激动,没走稳,她一下子跪倒在母亲脚下。她来不及站起来,她只是直起上身,双手扶着母亲的腿,慌忙抬起头,她想第一时间近距离看看母亲。臧丑女的手有些发抖,一切都那么突然,猝不及防。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女儿,她想将她扶起来,可是,有些力不从心。于是母女俩就这样,互相端详着。
走时瘦弱的十六岁少女,如今已成为少妇,长相虽还是臧丑女记忆中的女儿,可她浑身上下刻满了被时间雕琢过的痕迹。这痕迹,让她对她有些陌生,这陌生,也让她心碎。这十三年间,女儿究竟经历了多少事情,究竟受了怎样的苦难,这些,她不愿意去猜测。她的眼前渐渐模糊了。
而对于栓女来说,当年离开时,母亲还是一位美丽的中年女人,可今天,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白了头发有了皱纹的老年人。这随风飘动的白发,这刀刻似的皱纹,让她心碎。
两滴眼泪从臧丑女眼里滴落下来,落在张栓女脸上。
“妈,别哭了。”
栓女站起身,跪得有些久了,膝盖很疼,一时间,她迈不开脚步,只能站在原地缓一缓。
“哎——妈不哭了,妈这是高兴的,我做梦也没想到你能回来。”
说着,她掀起衣襟,擦了擦眼睛。随后,她向栓女身后的方向看了看,问道:
“那是——”
栓女红着眼,向身后瞥了一眼,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是——我的那口子和两个娃娃。”
照说,宋之玉已经做了她的丈夫十几年,两个孩子也那么大了,这么多年,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早已习惯,甚至他们已经刻进了她的生命里。可是,为什么此刻面对母亲,就好像之前所有的生活,都是偷着过的一样,名不正言不顺,被母亲这么一问,她都不好意思承认,可在事实面前,又不得不承认。她究竟为何有这样的心理,是因为担心母亲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还是因为她如今这样的生活是当年极不情愿甚至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担心母亲感情上无法马上接受这样的自己和自己带回来的亲人。
可是,栓女多虑了。臧丑女并没有排斥他们的意思,相反,她很愿意接受他们。她想马上向他们走过去,可是又担心太唐突。
“栓女,赶紧的,让他们过来啊,过来赶紧进家!”
看着眼前的女儿、女婿和外孙们,臧丑女觉得像是在做梦。自从听说女儿被丈夫卖到山西以后,她的心里就一直像压着块石头,李喜贵待她没有不好,但是,她却无法再体会到幸福,只因她的心病——因栓女而起的心病。她也再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李喜贵也毫不在意,他总是说,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是他们两个人,有没有孩子问题不大,何况,他的前妻已经给他生下了一双儿女。臧丑女不确定她与栓女今生是否能够再见,虽然她无数次想象过她们重逢的情景,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会是此刻这样的情景。如此圆满的场景,她从未敢想象过。女婿虽比女儿年长一些,但相貌英俊、老实稳重,又斯文,像个读书人。宋之玉也礼貌地叫了声妈,报了自己的名字,并说自己在家排行老四,家里人都叫他宋四。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确如此,纵然是这样的见面,看着女婿,臧丑女心里仍然是欢喜的。还有外孙,两个小可人,脸上隐隐透出栓女小时候的模样。臧丑女忙不迭从柜子里取出一盒洋糖,每个孩子嘴里喂了一粒,她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不断端详着。
看母亲这样,栓女的心也渐渐敞亮了。她打开了话匣子,给母亲讲述两个孩子的种种,包括在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村子,本想在一家人家里借宿,那家人对秀堂喜欢得不得了,提出用一套房子换秀堂,说栓女年轻,可以再生。宋之玉和张栓女怎会同意,就打消了借宿的念头。
后来,好多亲戚闻讯纷纷赶过来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包括李喜贵的母亲。这个干练的女人还是张栓女记忆中的样子,仍然那么爽朗利索,只是老了许多。一时间,家里热闹非凡,女人们齐动手,一会儿工夫,干羊肉胡萝卜馅水饺就端了上来。大家边吃边聊,比过年还热闹。
听说张栓女一家从此不走了,要在这边安家,乐坏了臧丑女,与女儿分离这么多年,居然终于迎来了团聚的一天,看来不管多大的苦难,也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众人也替他们高兴,虽然他们一家人来定居的理由有些伤感,但大家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又七嘴八舌出主意、想办法,比如在哪个村住下来好,这牵扯到一个落户的问题。
最终,确定了在五份子安家。
那一晚,热闹非凡,二闺女和秀堂丝毫没有初来乍到的陌生,他们在大人们的娇宠下,肆意挥洒着让人艳羡的童真和烂漫,像两个快乐的天使。
人们也讲到了张二牛,原来在栓女去了山西的第三年,他就因再没有钱买洋烟而毒瘾发作,在一个腊月的清晨,被发现死在了五份子村口的一堵破墙下。
听到关于张二牛的事情,臧丑女很平静,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人们这么谈论他。倒是张栓女,听了以后很震惊,内心涌起一阵隐隐的痛。这些年,她也不是不惦记父亲,再怎么着,血浓于水,父亲还是父亲。可是,刘粉花在信中也闭口不提父亲,她也没有去问,或者害怕去问。对于父亲——卖妻卖女的烟**亲,栓女的感情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的。臧丑女知道栓女的心情,她看了一眼栓女,握住了她的手,算是安慰。
后来,众人纷纷散去,夜已深。大人小孩再也抵挡不住困倦,都渐渐睡去了,唯有臧丑女和张栓女没有睡意,母女二人就着煤油灯,面对面坐着。十三年的时间,过起来似乎很漫长,长得让人无望,以为再也不会有希望,以为眼前即是永远。可如今,当母女二人穿越时空一般,终于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又感觉十三年似乎也不长,只是一瞬,或者,只是一场梦——一场不算开心的梦。
张栓女以为自己会想说很多话,从母亲离开家时说起,说自己那时有多么想念,还有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也应该想说说自己的情感,自己曾经多么痛苦多么无望,又怎样最终挺过来,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可是,她此时却并不想开口。也许是因为她累了;也许是因为要说的实在太多太多,她尚未整理出头绪;也许也是因为来日方长,她可以慢慢说,慢慢说。臧丑女也没有问,是啊,急什么呢,来日方长啊!
良久,张栓女开口了:
“妈,我明天想出去在近处转转。”
“想去哪?”
“我——我想去五份子、北梁、二份子转转。”
栓女说得很坦诚,她是想去这三个地方,她一个都没少地都和母亲交代了。臧丑女也没有问她要去干什么,多年前,栓女与杜老捕家三少爷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她猜到了栓女要去干什么,但她没有说明,她理解她,那件事那个人,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直都没有释怀吧。如果她去了故地,在心里能够从此做个了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女儿已是中年,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也时过境迁,只要她心里舒服,随她去吧。
“一个人放心去吧,二闺女和秀堂我来带。路有点远,骑上毛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