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牛带着张栓女,来到了月梅饭店,饭店里人很少,只零星坐着几位食客。孙月梅看到他们后,像老熟人一样打招呼:
“栓女,早啊,吃点什么?”
张栓女忙微笑着回应:“月梅阿姨早!”,随后,她小声说:“可是我们吃过了。”来饭店却说吃过饭了,张栓女感觉很是不好意思,她的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掌柜的,来两碗羊杂碎!”说着,张二牛找了张离门较近的桌子,面向门坐下。张栓女坐在了张二牛对面。
“好嘞!”张月梅欢快地回答道。张栓女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后厨中。照说,张月梅也有那么不幸的身世,肯定生活中也还有其他不如意,可她看起来还是这么乐观,而且永远那么精神抖擞充满活力,这让张栓女很是佩服。
“大,咋又来这里?咱们不是吃过早饭了吗?”张栓女疑惑地问张二牛。
“来这里等个人。”张二牛表情有些不自然,他目光游离,似乎在思考着某项重大决策,表情中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纠结。
“等甚人?”
“先不要问了,一阵儿来了你就知道了。”张二牛敷衍道。
“对了,”张二牛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张栓女说:“大昨天给你买的那双皮鞋,再给我哇。”
“做甚?”张栓女很意外。
“农村人,你说你甚时候穿皮鞋了?贵巴巴的,我拿去退了哇。”
“我果然不配拥有美好的东西!就算拥有,很快还是会失去。”张栓女心想,“因为我有这样的父亲。”
她再什么也没有说,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两层布——她非常珍爱的东西,生怕脏了、蹭了,她用布包得严严实实——将皮鞋取出,递给了张二牛。
张栓女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并不是因为父亲要走了皮鞋,一双鞋而已,再怎么珍爱,也不过还是一双鞋。她真正伤心的是,有这样的父亲,就真的不配拥有美好的东西吗?
不一会儿,孙月梅就端来两碗羊杂碎,她像一阵风一样,端着饭也没有影响她的速度。她人到话到,并伴着银铃般的笑声:“羊杂碎来喽!栓女,和你大一起趁热吃。”
孙月梅周身散发着无穷的活力和快乐,在这寒冷的冬天,她就像一个小太阳,将阳光洒进每一个人心里。进来吃饭的食客,不由自主被她感染,也变得快乐起来,难怪她的饭馆生意这么好。
羊杂碎,外地人也许吃不惯,怕羊膻味儿不说,光想想它的出处就望而生畏,但是本地人却将这视为美食。如果能在早上喝上一碗羊杂碎,再就上一个焙子,那可以说是最美的味觉享受!
张月梅饭馆的羊杂碎很实惠,汤少肉多,微微有些辣,十分美味。张栓女慢慢咀嚼着,此刻她没什么食欲,她有些烦。张二牛则大口大口地吃着,他有些心不在焉,边吃,边关注着门外的动静。父女俩各怀心思。
吃完后,张二牛照例又抽了锅烟,抽完后,他显得百无聊赖,又有些着急,不停地朝门口张望,坐卧不宁。
张栓女不由地问了一嘴:“大,您在等什么人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这时,门响了一下,一个人将头探了进来,是个男人,戴着皮帽穿着皮衣,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是两只眼睛向屋里搜索,看样子是在找什么人。张二牛见状,马上起身,和栓女说:“我们走吧。”
张栓女带着满腹狐疑,跟着父亲出了门。刚才探头的那个皮衣皮帽的人,正站在外面等着,牵着一头驴。见他们父女二人出来,他忙迎过来,对着张栓女上下打量了一番。张栓女被他打量得很不自在,想躲,又没地方躲,十分难堪。好在这人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将张二牛拉到一边。
“长相很标致,就是很瘦啊,身体没问题吧?”那人小声问道。
“身体没问题,就是吃得差,所以瘦弱一些。”张二牛回头看了看张栓女。
“不能蒙我啊,八十块现洋呢,也都是牙缝里省出来的血汗钱。”
“肯定没问题。”
“也只能信你了,那就这样吧。”说着,这人将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塞给张二牛。张二牛掂了掂,揣进了怀里。
张二牛转身,缓缓走到张栓女面前,看着这个做了自己十六年女儿的苦命女孩。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更何况这是他一手造成的,烟鬼毕竟也长着人心,此刻,他肝肠寸断。他想说些什么,但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一阵风吹来,掀起一股砂石,打在他脸上,生疼,他心里说着:打得好,狠狠打!他顺势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孙月梅的眼睛,她走过去,将栓女紧紧抱住,眼泪汩汩地流了下来。
皮衣皮帽的人长长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风越刮越大,象发泄着对谁的怒气一样,呼呼作响,吹起地上的砂石。一时间,黄沙漫天飞舞,人难以睁开眼睛,想哭的人,顺理成章地在风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呜呜的哭声被大风撕成碎片,混进了砂石中不知去向......
张栓女上路了,她别无选择。她就是一粒弱小的棋子,无助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她已没有了哀伤,没有了恐惧,她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被一头瘦小的驴载着,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未知的命运。皮衣皮帽人牵着驴,在旁边步走,栓女没有问他是什么人,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她不关心。
走的似乎不是张栓女来的路,街上行人很少,偶尔一倆个早起的人,也是在寒风中裹紧了衣服,缩着脖子,将帽子戴得几乎遮住了眼睛,行色匆匆,尽量减少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也偶尔会遇到几只野狗,它们也是匆匆忙忙,小跑着,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一处可以藏身的避风港。张栓女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手抱着胳膊,可还是冷。皮衣皮帽人看在眼里,他“吁——”一声,驴便停下了脚步,他从栓女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件白茬皮袄,递给栓女:“穿上吧,不好看,但御寒。”又拿出一个补了又补的小褥子,盖在栓女的腿上,并将被子掖好,尽量将栓女的腿充分包起来。待栓女穿上皮袄,皮衣人拍了拍驴屁股,同时嘴里“得儿——驾”这么吆喝了一声,驴便立刻迈开四蹄,重新上路了。驴的身材较马娇小很多,因此力气也比马差不少,但是作为像张栓女这样弱女子的座驾,同时,主人也不让它跑,只是稳稳当当走着,所以驴还是非常能胜任的。
穿过归绥城,越走房屋越少,当最后一间房屋消失的时候,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荒野,风似乎更大了,好在他们是顺风而行。
时值隆冬季节,原野上的草是枯的,远远望去,草和大地是一个色调,一片黄褐色,分不清谁是谁,近看,方能看清两三寸高的光秃秃的草杆,在大风中摇曳。张栓女被驴载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她的心里似乎什么都没想。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了母亲,母亲坐在马车上,马跑得飞快,扬起一阵灰尘,透过灰尘,她依稀看到母亲一直在回头。她又看到了杜家祥,杜家祥正骑着他那匹高头大白马,他紧紧拉着缰绳,马听话得停在那里,高昂着头。杜家祥神情忧郁,极目远眺,像是在搜寻着什么。她又看到了刘粉花,粉花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偶尔会抬起头,冲栓女笑笑,有时候也会大笑,就像她们在一起时一样,栓女甚至听到了她银玲般的笑声。她也看见了宋来喜,他正在地里卖力地干活,豆大的汗珠从他黝黑的脸上滚落下来,“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瞬间就被干涸了很久的大地吸食掉,不留一丝痕迹。有那么一瞬,他转过头,憨厚地笑了笑,不说话,随后又转过头,面朝黄土,继续劳作。之后,她看到了父亲,父亲正坐在那里,闭着眼,抽着烟,栓女心里一紧,她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一幕。她头痛得厉害。
不知又走了多久,太阳升得很高了,阳光很好,天气也变得暖和了许多,风势也开始减弱。在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子。
皮衣人牵着驴进了村子,找了一户人家住下了,说是看栓女身体状况不太好,住下来修养一下身体。这是一家普通农村家庭,夫妻两人还有五个孩子,看样子平时留些过路客人吃住,赚些小钱贴补家用。有女人也有儿童,张栓女有了些安全感,至少人身安全暂时可以得到保证。这一住就是四天,这期间,张栓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哭,皮衣人也不说话。第五天,早上天还未亮,皮衣人就带栓女上路了。
张栓女不知道这人要带自己去哪里,反正走的路她还是不认识。走了一会儿,天渐渐亮了,太阳升了起来,但是仍然有些寒冷。
“闺女,你不要怕,我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人。”皮衣人开口了。
张栓女没有说话,但她从他的口音判断,他不是本地人,究竟是哪里人,她说不好。
对于张栓女的沉默,皮衣人并不计较,似乎这是他早已料到的,或者他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他望着前方,操着在张栓女听来有些奇怪的口音,继续说下去。
“我姓宋,我家兄弟五个,我排行老三,你叫我宋三就行了。从我的口音,你也听出来,我不是你们本地人。我是山西人,山西省偏关县奥子卯村,我们村挨着内蒙,在陕西、山西、内蒙的交界,在我们村有一种说法:在奥子卯,能听见陕西和内蒙的鸡叫。”
“听说你叫张栓女。栓女,喝口水吧。”宋三将一个水壶递给栓女,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家以苦为生,我两个哥都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娃,我多年前也娶过了媳妇,但媳妇还没生下娃。”
听到这里,栓女心里一惊:说他媳妇没生下娃,这是什么意思。
“我四弟今年二十四了,人很老实,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十分喜爱读书,有事没事抱着一本书看。写的一手好字,在我们当地是出了名的秀才。”
这个人听起来和普通庄稼人不同,很特别,栓女想听听他的故事。
宋三是个聪明人,善于察言观色,他说了这么多,虽然没有听到栓女一个字的回应,但是他知道,她一直在听。
“除了大哥,我们兄弟的名字都是按照排行叫的,就像我。这么取名字,省事。”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但是我四弟不一样,因为他有文化,后来他给自己又取了个名字,叫宋之玉,嘿嘿,文绉绉的名字,但是他喜欢。读书人,和我们大老粗不一样。”
“我们村有一个私塾房,附近几个村的娃娃们都在我们村念书,我四弟是教书先生。”
这家还出了个先生啊,栓女想。她的戒备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她接着听。
“四弟早到了该说媳妇的年纪,可由于我们村地方穷,我们家也穷,他的婚事一直耽搁到现在。村里的闺女,都不愿意嫁到本村。”
说到这里,宋三停了下来,接下来的话,好像难以开口一样,一时间,他沉默了下来。
栓女转过了脸,看着宋三,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此时,风停了,宋三似乎走得热了,他摘下了帽子。他的脸色比一般庄稼人要白一点,但是仍然不似杜家祥那样的富家少爷的面色。宋三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目光中透出一种精明。
“接着说下去。”栓女开口了。
听到栓女说话,宋三显得有些意外,他仰起头,看了看张栓女,笑了笑。
“穷则思变,不能就这么窝在奥子卯穷死吧,我就经常跑外,做些买卖,挣点活命钱。这几年,也确实挣了点小钱,但是难呀,担惊受怕的,防骗防抢,经常晚上走白天歇,路上土匪很多。”
张栓女听得入了神,她第一次听说,路上居然有土匪。
“听说最近有人在路上遇到过日本兵,据说那些人特别残忍,烧杀掠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咱们也得十分小心。”
栓女听了,吃了一惊。夏天时,她听说过日本人打进来了,那时她以为离自己很远,没想到居然身边人也遭遇了日本人的祸害,她不禁脊背有些发凉。
“在归绥做买卖,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想着我四弟还没有媳妇,就花了八十块现洋......”
宋三说得含糊其辞,但是张栓女还是听明白了。她没有说话,眼望前方。风停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一片荒凉,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动物,也看不见一只飞鸟,这里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只有一条小路孤寂地蜿蜒伸向远方。张栓女绝望到窒息,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杜家祥的名字,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