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祥走后不一会儿,张二牛就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张栓女暗自庆幸杜家祥走得及时,没有被父亲看到。张二牛进门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后递给栓女。
“饿了哇,欢欢儿吃哇。”
纸里是三个包子,还有一块牛肉,热乎乎的。父亲是揣在怀里带回来的,他怕自己吃凉的,栓女心里涌上一阵暖意。
“山药包子?”
“嗯,还有酱牛肉。这家馆子做得不赖,又不贵。”
一直沉浸在与杜家祥相会的甜蜜之中,张栓女竟然忘了吃饭这件事,直到看到诱人的包子和牛肉,她才意识到还真是饿了。她咬了一口包子,包子面发得很好,很松软,馅儿也蒸得很烂,山药馅面面的,很符合她的口味,咸淡也正好,她吃得很香。
吃完后,父女俩聊了一会儿,张二牛比平常话多,说了些诸如“女娃娃总要离开家,在别人家里照顾好自己,遇事多考虑考虑”之类不着边际的话,张栓女认为父亲是因为喝了酒,变得有些絮叨,也没往心里去。后来,父女俩都累了,就睡下了,张栓女一躺下就睡着了。
也许延续了睡前的好心情,睡梦中张栓女也十分开心,她梦见和杜家祥手牵手走在五份子的田野里,好像是夏天,庄稼绿油油的,远处是大片黄色的油菜花。他们不说话,只是走着,她感觉自己身轻如燕,走得飞快,她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反正就是一直走着。经过了那棵大柳树,柳树的叶子也绿了,柔软的枝条随风飘荡,她和杜家祥约会时经常坐着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小花园,开出了无数美丽的花,花朵很大,有碗口大小,各种颜色,大红的,粉红的,紫色的,淡蓝的,橘黄的,等等,五颜六色。张栓女惊呆了,她非常喜欢看花,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花。
大青山北麓的内蒙古武川县,属高寒地区,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十分寒冷,植物的生长期不足五个月,一年中大多数时间自然界的颜色是灰色调,植物多样性很差,花的种类也很少。夏天是花期,除去种植的油菜花和荞麦花,自然生长的花儿似乎只有野菊花最多,花朵不大,只铜钱大小,淡紫色,也不高,离地面一尺不到,开得很稠密,远远望去,一片花海。
她想停下脚步好好观赏,可杜家祥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没有说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只是一味地拉着她往前走,于是张栓女只好放弃了停下来赏花的念头,但是眼睛却一直看着这些花,不忍将目光移开。当脖子扭动的角度达到极限时,她才不得不将头转回来,看向杜家祥。这一看不要紧,惊得她失声大叫——拉着她的,已不是杜家祥,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你是谁?”张栓女厉声问道,同时想挣开这人的手。
陌生人不说话,不笑也不恼,只是紧紧拉着栓女的手不放松。他的身边有一头驴,他似乎是准备用这头驴将栓女带走。
张栓女非常害怕,她想喊人,可是又喊不出来,她只有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抽回自己的手,可是陌生人的手越握越紧,栓女觉得很疼,她急哭了,并且哭出了声音,越哭越厉害,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栓女!栓女!”
她听到有个声音在叫她,不是陌生人,她停止了哭泣,四下张望,可是却没有看到有人。
“栓女!”
是父亲的声音!她如释重负,总算来救星了!她顺着声音看过去,父亲正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上躺着,地上还有残留的积雪,父亲只穿着单衣单裤,头边放着烟袋,他冻得瑟瑟发抖,奄奄一息,看样子都说不出话了。张栓女一惊,刚刚明明他还叫自己了,声音有力,怎么转眼就成这样了?她想立刻到父亲面前,去看看他,看看他到底怎么了,无奈那双铁钳一样的手,她无法挣脱。她万分着急,又哭了起来。
“栓女,栓女!快醒醒,做什么梦了?”
张栓女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梦!她松了口气。
张二牛已经起床,火炉烧得很旺,屋子里非常暖和,炉子上坐着水壶,水快开了,发出“丝丝”的声音。屋里一派温暖祥和的气氛,和张栓女梦中的情境是天壤之别。
张栓女脸上仍然挂着泪珠,她长长舒了口气,开始穿衣服。尽管是做梦,可梦中的心情,不是一下子就能消失的。
张栓女洗漱得当,炉子上的水开了,蒸汽顶得壶盖“噗噗噗”作响,水不断地溢出来,流到通红的炉子上,混杂着碳灰,发出特有的气味。张栓女准备去装水,可张二牛抢先一步,他放下烟袋,起身将水壶提起放在地上,炙热的火苗混杂着烟从敞开的火炉直往上窜,张二牛依次将二圈儿炉盖麻利地放在炉子上,霎时炭火就被驯服了,乖乖地只是在炉子里跳跃,不会越出界限一丝一毫。将水壶里的水灌到暖壶中之后,张二牛用嘴“噗噗”将炉子上面吹了几下,为的是将灰尘吹掉,然后把几个馒头和包子放上去烤。
“大,我马上洗好了,这些可以我来做。”
“不要紧,你忙你的,大大反正现在没事做。”
在张栓女老家,男人是不做家务的,尤其张二牛,确切地说,是抽上洋烟以后的张二牛。父亲的这一系列动作,让张栓女感到有些不安,她在,却让父亲去做这些琐碎的事,她认为是她的失职。
父女二人吃罢,天刚蒙蒙亮。
张栓女收拾停当,坐在炕沿上,张二牛又在抽烟,屋里烟雾缭绕。他们很快就要走了,也许就是父亲抽完这一锅烟就动身,张栓女顿时心里一阵痛楚。
昨晚她睡得特别安心,因为杜家祥就在身边,虽然她看不见他,但是她知道他在,只不过被几堵墙隔开而已。与杜家祥的相聚,短得稍纵即逝,有的只是回忆。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方式,仿佛只是思念。
张栓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定要再见杜家祥一面!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以惊人的速度生根发芽,在张栓女的心里疯狂生长、蔓延,逼她立刻行动,一秒都不能等。她抬眼看了看张二牛,他仍然在抽烟,低着头,看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若有所思,时不时咳嗽两声。张栓女酝酿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站起身,她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大,有点呛,我出去透透气,您慢慢抽,不急。”说着,张栓女还咳嗽了几声。她为自己的临场发挥能力折服,但是欺骗父亲,又令她非常不安。可杜家祥是无论如何都要见的,她也只能如此,她忐忑地等待着父亲的反应。
不料,张二牛头都不抬,吐烟圈的同时也吐出两个字:“去吧。”没有丝毫勉强。
做了如此艰难的准备,她想要的结果却是这样轻松就获得了,张栓女轻轻舒了口气。
在她走出门的一瞬间,张二牛在背后加了一句:“注意安全,不要走远,快点回来。”
“大,放心,不走远。”说完,张栓女将门在身后关上。她靠着门,吐了口气,定了定神。昨天杜家祥说过,他们住的中间只隔了一个房间,他的在右边。那么,杜家祥就是住在她隔壁的隔壁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时间尚早,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清晨还是颇有几分寒意,好在没有风。
栓女走到杜家祥的房间门口,不确定他是否起床,她有些忐忑。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她不敢敲重了,担心别的房间的人听到;她也不能敲轻了,害怕杜家祥听不到。她仔细拿捏着,尽量将力度把握到恰到好处。
事情似乎总是比料想得要简单,往往都是这样。张栓女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杜家祥看到是张栓女,似乎也并不意外,好像是早已约好的一样。他没有说话,拉起栓女的手,轻轻将她带进了房间。
“你怎么知道是我?”张栓女轻声问道。
“感觉。”杜家祥仍然没有放开栓女的手。
都说女人的感觉很准,看来男人也有感觉,尤其是恋爱中的男人。张栓女与杜家祥之间,岂止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可以说是不点就通。
栓女轻轻笑了笑,她抬起头,大胆地望着杜家祥,她抛却了矜持,她想抓住这短暂的机会,多看看他。
“我只是来看你一眼。”
“我一直在等你。”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我也是。”
“我得走了。”
“这么快?”杜家祥问道,他还没来得及体会相聚的甜蜜,却又要分离。
“我说了,只是看你一眼。”
杜家祥笑了,带着点苦涩:“真是看一眼啊,都没有看第二眼的时间。”
张栓女也笑了,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杜家祥一看张栓女哭了,心疼了,将她揽在怀里,摸着她光滑的头发:“好了,好了,别哭了,开玩笑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张栓女拼命忍着眼泪,她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好好去你姑姑家,应该不会住时间太长,我先不走,在这里再住一段时间,等你的消息。”
杜家祥这句话,很有作用,张栓女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她擦干眼泪,抬起了头:“那我走了。”
杜家祥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好,开心一点。”
“嗯,你等我!”
“我等你!”
张栓女怀揣着一万个不舍,再次看了杜家祥一眼,以强大的毅力,克服着杜家祥的引力,推门走了出去。
杜家祥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他的两只手相互紧紧攥住,生怕一松开,就会不由自主地要去拉住张栓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栓女离开。
在门关上的一刹那,相聚的大幕又无情地落下了,而分离的序幕已然徐徐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