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张二牛抽上洋烟,家里就几乎很少有顺心日子过了。但是这几日,是这些年来最舒心的。给大户人家的长短工做鞋,就能有一定的收入,这样,基本的生计问题最起码解决了,臧丑女很高兴。她本来就是一个心灵手巧勤劳俭朴的标准中国旧式农村妇女,干这个活,对她来说,很擅长,也轻而易举。张栓女当然也很高兴。她们母女俩以为,她们不堪的艰苦生活很快就要熬到头了,等待着她们的,是美好的未来。
母女二人也努力说服张二牛戒烟,不用讨饭就有吃有喝,张二牛的心情似乎也很好,他答应戒烟,但他说要慢慢来,一下子就戒了做不到。张栓女母女也理解,她们耐心等待着,等待着张二牛觉悟、等待着他迈出戒烟的第一步。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已经是初冬了,但是,张栓女母女却看到了春天般的希望。天,是那样蓝;阳光,是那么灿烂,张栓女快乐得要飞了起来,她真想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个美好的世界!她觉得之前所受的苦,只是命运和她开的一个玩笑,从今往后,一切都将是美好的,老天爷对她是如此厚爱,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张栓女母女搭村里的顺车去了趟二份子,采购了些生活必需品。买了二十斤白面、十五斤莜面、十斤玉米面、五十斤土豆、还有油盐酱醋花椒大料干姜大葱大蒜等等,还称了一斤猪肉。要说口感,肯定是白面最好,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武川人主要是吃白面的,当地妇女也非常会做,馒头、包子、饺子、面条、烙饼,刚出锅端上来,色香味俱佳,冒着热气,馒头雪白,包子胖乎乎、饺子水灵灵、手擀面筋道爽滑、烙饼烤得焦黄焦黄,真是让人垂涎欲滴。武川人隔三差五会吃一次莜面,“五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三十里荞面饿断腰”,这一句武川俚语,很好地说明了莜面的耐饥性。烩土豆调莜面鱼鱼、凉拌菜莜面窝窝、莜面饺饺、莜面洞洞、莜面葵垒,也是馋煞人的地方美食。
她们母女还扯了两块布,一块花布,红黑方格相间,准备给张栓女做一件大襟袄;一块是纯色布,深蓝的,打算给张双女做条裤子。栓女本不想买,但是臧丑女一再坚持,她说女娃要穿得稍微像点儿样子,补丁摞补丁,女娃穿这样的衣裳,太害羞。少女是最爱美的,张栓女也不例外,只是家境贫寒,没有条件而已,她抱着两块布料,闻着新布特有的气味,心里美滋滋的,好像都已经看到了自己穿上这身新衣服的样子了!她也劝母亲为她自己和父亲也每人扯上一身,但是母亲没同意,她说他们上年纪了,不需要穿多好,能遮羞御寒就可以了。张栓女有点心酸,整个五份子村,也就数自己的父母穿得寒碜了。下次,下次一定要说服母亲,为他们自己做身新衣裳。
那天,臧丑女特意杀了只鸡,她做的猪肉勾鸡味道绝佳,又发了面,蒸了一笼馒头。张二牛还是每天都出门,那天他回家也比平时早。
“哦,好香啊!”张二牛一进门,吸了吸鼻子,说道。
“回来啦?快洗手上炕,回来得正好,饭马上好了。”臧丑女正往灶里加碳,因为忙碌,她的头发有些乱。
张栓女正在收拾炕、摆放碗筷,见张二牛回来,马上停下手中的活,为父亲打了半盆水,照顾他洗脸洗手。
要说,张二牛本该知足,勤俭贤惠的老婆,美丽懂事的女儿,可他却偏偏走上抽大烟这样一条路,大环境使然也好,被诱惑也好,总之,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从外面抽洋烟回来,却像是在外面干了多大事业一样,回到家还得到功臣一样的待遇。张栓女看到,她父亲的眼中,分明掠过了深深的愧疚。
“饭好喽——”臧丑女边说,边将锅上的笼屉揭下来,放在炕上张栓女早已准备好的案板上,她掀开笼盖,热气顿时散了出来,一笼白花花圆乎乎裂开了花的大馒头躺在笼里,面香袭人。
“这馒头蒸得太好了!”张栓女高兴地叫道。她拿了双筷子,一个一个轻轻将馒头和笼布分开。
灶里的火还在烧着,锅里的猪肉勾鸡还在咕嘟着,臧丑女拿了一个最大的碗,捡上好的肉,盛出一碗。
“栓女,赶紧给粉花家端去,让他们趁热吃。”
“好嘞!”栓女欢快地答应着,端起碗,风风火火地就要出门。
“傻闺女,等一下,用布包着,保温又挡灰。”
“对哦,还是妈妈想得周到。”
栓女显得比平时活泼很多,脚步也轻盈了。她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送去就回来,马上吃饭了!”臧丑女隔着门补了一句。
“知道啦——”
真真象是过年啊!张二牛坐在炕上,看着这热闹的场面,逼人的饭香钻入鼻孔,老婆闺女在地上忙前忙后,多么温馨的家庭生活,这种幸福的感觉久违了。曾几何时,他的家里天天都是这么幸福,究竟他是如何沾上洋烟的?他自己已捋不清楚了。如果说他没有愧疚,那是假的,至少在他思维正常的时候,他的愧疚是真实且深重的。在地上忙前忙后的妻子,已经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了,跟了自己,她受苦了!可是,他已经身不由己,他仿佛是个被下了魔咒的人,无论内心如何抵抗,身体都在渐渐滑向深渊。
“丑女,我对不起你!”
张二牛突然哭了,抽抽搭搭,并且很快就泣不成声。臧丑女吓了一跳。
等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要说了。”
“这辈子,我算是欠你的了。”
“赶紧不要哭了。难得栓女今天高兴,别让她看见。她马上回来了,准备吃饭。”
说着,臧丑女递了块破布给他:“擦擦鼻涕。”
张二牛说不出话来,今天他似乎非常痛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苦。他接过布,点了点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回来啦!”
张栓女拉开门,伴随着她欢快的声音,像一道闪电一样冲了进来,并且带进来一阵冷风。很快,她就感觉到家里气氛有点怪,她收起了笑容。
“怎么啦?你们,刚才还好好的。”
臧丑女赶忙揭开锅盖,往碗里舀肉:“没事,马上吃饭了。”
张二牛也往前挪了挪:“没事,栓女。就等你了,咱们赶紧吃饭哇。”
一家三口围坐在炕上,炕中间铺着一块洗得干干净净打着若干补丁的白洋布,算是餐布,六个馒头堆放在餐布中央的盘子里,旁边是一盘咸芥菜丝,三碗猪肉勾鸡,分别摆放在三个人面前。
这顿饭,对于这一家人来说,无疑是一顿饕餮盛宴!栓女早想吃了,她在去粉花家的路上就忍无可忍了,她小跑着去,小跑着回,一路上,那锅肉就没离开过她的脑海。她手扶着碗,看着父母,等着他们先动筷子。
“二牛,端碗吃哇。”
“哎——都端起来,吃哇。”
说着,张二牛端起了碗,夹了一块猪肉,送进嘴里。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浓烈的肉香在张二牛口腔中扩散开来,香得不可思议,他有些眩晕。
臧丑女端起了碗,张栓女也端起了碗。
不过吃一顿馒头炖肉而已,怎么在自己家里,却变得如此神圣,简直就象是一场伟大的朝圣,张栓女不禁有些悲哀。可是,张栓女真正的悲哀,也许才刚刚拉开序幕。多年以后,每当她回想起这顿晚饭,她的痛,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