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张栓女和杜家祥分开后,先去了刘粉花家,她不能揣着一袋子钱回家,她得先寻求粉花的帮助。
栓女推门进去的时候,粉花正轻声哼着爬山调,坐在炕沿上纳鞋底。
粉花家有一点栓女特别喜欢,那就是有两间房。武川县,除了特别富有的人家,一般人家,不管家里几口人,基本上都是住一个房间,睡在一条大炕上。这种生活习惯应该与当地的气候条件有关,这里属高寒地区,冬季寒冷而漫长,有半年以上的时间需要取暖,集中在一个房间,节省燃料。晚上睡觉时,一家六七口甚至更多的人,都是头朝炕沿、脚朝炕里并排躺在一盘大炕上,齐刷刷的,蔚为壮观。而粉花家却特别,有两间房住人,她父母带着她最小的弟弟三个人住一间大房子,她和两个哥哥还有妹妹住一间小房子,她们的小房间,只是睡觉和简单的起居,做饭、待客等等都是在父母的大房间里。只有象栓女这样的闺蜜,才会在小房间里接待。这样最好,平时她们的小房间里总是没有人,正好栓女和粉花说悄悄话。
栓女进来,粉花没有抬头,就像没发现进来人一样。
栓女纳闷,这个人聋了还是怎么地,门“吱呀、吱呀”的进来个大活人她都不知道。
“粉花!”张栓女边关门,边喊了一声。
刘粉花还是没反应,仍然哼着小曲,纳着鞋底。
张栓女笑了,粉花顽皮的本性又露出来了。刚和杜家祥分开,栓女的心情异常明朗,因此也有心情和粉花打闹。
“我说粉花,你假装甚了。我看你能假装到多会儿。”说着,栓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粉花身边,一把夺下她手中的针线活,两只手在她腋下挠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栓女,行了,饶了我吧。”
张栓女并不是个爱闹腾的人,刘粉花一求饶,她马上住了手。
“叫你再不搭理人。”
“我在窗户上就看见你了,想和你开个玩笑。”
“看起来你心情不赖啊。”
“你也不赖呀。有甚不好的理由呢?来,坐到炕上。”
栓女坐在了炕沿上,顺便朝炕上瞅了一眼,看见粉花身后,一个布包摊开在炕上,厚厚一摞布,上面放着两双做好的男鞋。
“给来喜哥做的鞋?”
“不是,做了卖的。”
“卖的?”栓女有点吃惊。
“是的。前天来喜哥回来了一趟,你猜他在谁家做营生?”
“谁家?”
“杜老捕家。”说着,粉花偷偷瞄了一眼栓女,看她的反应。
“啊!这么巧!”听到这个名字,张栓女心里一震,杜老捕可是杜家祥的父亲啊,那就是说,来喜哥是在杜家祥家里干活了。可是,也没听杜家祥说起过啊,不过,也可以理解,他估计和长工短工们接触不多,何况来喜哥刚去时间不久。
“听来喜哥说了,他家比人们传说的还要富有,人比传说的还要友善简朴,是一家非常不错的富有人家。栓女,你真有福气啊,将来要嫁到这么好的人家。”
“去你的,谁要嫁了。”栓女白了粉花一眼,感觉脸有点热,但是心里却甜丝丝的。
“嘿!你这丫头,还不好意思了。对了,说正事,我本来正想去寻你呢。”
“甚事?”
“杜老捕,也就是你公公,家里......”
“去去去!好好说话!”栓女打断了她的话,嗔怪地看着她。栓女貌似生气了,其实嘴角分明洋溢着隐藏不住的笑意。
粉花乐了,“哈哈哈,逗你玩呢。好,说正经的。来喜哥说,杜老捕,对长工短工非常和善,一日三餐,吃得比在自己家里好很多,他们一家和长短工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
粉花接着说:“有些有钱人,抓着受苦人往死里用,但是他家不是,大家伙在他家做营生,心情很放松,干活有歇有坐。用来喜哥的话说,在他家,天天就象过年一样。”
“哦。”栓女用心听着,这毕竟是在讲述杜家祥家里的事情,对于和他相关的任何事,她都很感兴趣。
“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掌柜的对大家好,大家肯定也不会糊弄掌柜的。长短工在他家,都像给自己家做营生一样。心情愉快,上下一团和气。来喜哥高兴着呢,直说走运,寻了家好人家。”
“来喜哥运气真是不赖!”
“他运气再好,也和你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他只是在人家家里打短工,而你都要嫁过去当少奶奶了,到时候多照顾照顾我们这些受苦人啊!”说完,粉花瞅着栓女,捂着嘴“吃吃”地笑。
“瞧你,又来了!”
“哈哈,哈哈哈。”
“你寻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还有呢。你公公家里......”说到这儿,粉花有意停住了,她等着栓女来打断,来怪怨。可是,栓女却什么也不说了,等着刘粉花继续讲下去。
“嘿嘿,默认了。你公公家里还给长短工提供衣裳。”
“啊?是吗?”栓女也着实吃了一惊,不知道是她自己孤陋寡闻,还是这家人对干活人果真是太好了,反正这样的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禁对杜家祥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是啊!昨天来喜哥回来,穿得可齐整了,里里外外都是新。”
“咋?”栓女可算是抓住机会了,她故意斜着眼睛瞅着粉花,两只眼珠子亮晶晶的,装出很严肃的样子,“里里外外都是新?他里头的新你咋看见的?嗯?还不老实交待?”
“哈哈哈,栓女,你还报复。”
“兴你说我,就不兴我说你?”
“是!是我看到的,他脱了给我看的,你满意了吧?”
“哈哈哈,满意了满意了!太满意了!”栓女被粉花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
“行了,说正经的。”
“哈哈,你都说了多少回要说正经的了,咋还没说到啊?”
“还不是怪你打岔。”
栓女笑得有点嗓子干了,她咳嗽了几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熟门熟路地,自己倒了杯水,“不打岔了,说吧。”
“给长短工的衣裳,他家请专门的裁缝做。鞋呢,就是他家买布,然后请附近的妇女们做,给手工钱。来喜哥把这活揽下来了。”
“哦,我说呢。”栓女又瞅了一眼粉花身后那一摞布和两双鞋,这才明白。
“我找你呢,就是想说,咱们一起做哇,挣点儿小钱。”
“太好了!我也正有一件事要找你帮忙,正愁呢。”
栓女就把最近和杜家祥两次见面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然后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个钱袋子:“这就是他给我的,拿回家,我妈肯定会怀疑的,所以找你想想办法。”
“哇!栓女,啧啧啧。这个富家少爷对你可真是不赖,你这小丫头交好运了!”
栓女不理她的调侃,接着说:“这下就好说了!我先把钱放你这里,拿一点点回家,再带些布回去做鞋,不就好了吗?说人家先给了些手工费。以后也可以隔几天拿些钱回去,说是我挣的。哈哈哈,粉花,你真是太好了!解决我一个大难题。”
说完,栓女仰天大笑了几声,和她平时的淑女形象极其不吻合,也许是因为完美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而心情彻底放松,又是在闺蜜面前,毫无拘束的缘故吧。
粉花白了她一眼,“神经!拿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栓女顺从地将杜家祥送的钱袋子交给粉花,她把这个当做一个烫手的山芋,虽能救命,可处理不好,会给她带来麻烦。现在,问题解决了,她心里的石头落地了。递给粉花之前,她先调皮地掂了掂这个袋子,此刻她才发现,这个袋子居然沉甸甸的。
“哗!还挺沉。”
粉花接过去,拿在手里,掂了掂。
“可以打开看看吗?顺便数数,你好有个数。别到时候赖我偷花你的钱。”
栓女打了她一下,“就你嘴贫。黑老瓦(当地方言:乌鸦)死了三年——就剩一张嘴。打开,随便看。”
粉花将扎口的绳子解开,哗啦一下把钱全倒在炕上,两个女孩的头齐齐凑了上去,大大小小的现洋,有一元的,有五角的,贰角的,一角的,有的钱币散落在远处,大多数则在炕中央堆成一个小钱堆。
两人默契地开始整理,她们将相同面值的现洋摞在一起,以方便计数,其中一元的现洋最多。很快,她们就数好了,足足有三十八元!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可是两个人仿佛都在说:“这么多!”三十八元,着实不是个小数目,用这些钱,几乎可以买到一头牛!杜家祥私有的零花钱,在两个穷人家的女孩这里,却是少见的大数目!
有那么一会儿,栓女没有说话,她只是呆呆地盯着这些钱。粉花平时是喜欢说笑,但也是个聪明人,能够审时度势,又善解人意。她看出栓女此刻一定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内心活动,她非常理解,就是换作她自己面对这样不同寻常的事情,也不会无动于衷。因此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拿起鞋底,继续纳了起来。她想,让栓女好好梳理梳理心情也好。
是的,栓女的内心确实很不平静。虽然张栓女并不是一个物质的人,但当如此直观地面对杜家祥给她的这么多钱的时候,她的内心不起波澜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又是一个敏感的、多愁善感的、家境贫寒到极致的女孩。她的家境,真的是她的痛处,她们一家三口现在困顿至极的处境,还有渺茫的未来,她平时尽量不去想,压抑在内心深处,可是,它们又是如此轻易地就会被激发出来,好像生怕她忘记一样,时不时跳到她意识的最上层,令她痛楚。这笔钱,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即使粉花这样稍稍困难一些的家庭,都是可有可无,但是对于张栓女的家庭来说,却几乎是救命钱!这救命钱是杜家祥给的。如果换做是别人,张栓女也许不会有这么纠结,大不了,她是借他的,有朝一日,她情形好转,她可以加倍偿还。可是,这个人却是杜家祥。她不愿意从两个人相处的最初,她就靠着他,虽然他是心甘情愿,可是,无功不受禄,她背负着负担,她真担心他会看轻她。
粉花一直在偷眼望着她,粉花觉得是时候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了。
“唉——醒醒哇,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甚?”张栓女如梦方醒,猛地抬起了头。
“别瞎想了,多好的事啊,那么好的少爷稀罕你,别人求还求不来呢。行了,收拾一下回家去哇,时候不早了。”
“你个鬼东西,撵我。”张栓女白了她一眼,把钱又都装进口袋,剩了六个现洋在外面,推到粉花面前。
“好姐姐,这是给你的。”
“哈,我这傻妹妹,突然懂事了,知道叫姐姐了。你这是做甚,不用,你快收起来!我有钱花呢,你留着用。”
“不是,你看我这么多呢,分给你一点儿。”
粉花笑了:“你傻啊,快收起来,你家需要这些钱。我有呢。”说着,她帮栓女把这六个现洋装进了袋子里。
“那好吧,真是谢谢大家了!”
“嘿嘿,好好谢你的杜大少爷就行了。”
“粉花,我拿几块钱回家用,其他的放你这里,你帮我保管。”
“好嘞!多大点事。拿几块布回家,做鞋,这样你这钱也好和家里交代。”
“好啊!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咋这么了解我呢。”栓女又笑了,笑得像一朵花。
“唉——你可真是美啊,我都快被你迷倒了。瞧你这花一样的笑容,谁见了谁能不心动?也不只是你运气好,倒是杜少爷那小子撞大运了,找这么个大美女。哈哈哈......”
“吃蜂蜜了你?嘴甜成这样。来,给我也吃点儿,有好吃的也不知道主动拿出来。再不拿出来我可抢了啊。”
“哈哈,就不给你吃。”
“不给我吃?那我把你也抢回家。哈哈......”
“哈哈......,哈哈哈......,痒死我了!”
“哈哈......”
少女总是这么容易快乐起来,她们笑闹着,青春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就连阳光都受了她们的感染,变得更加明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