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祥迎接着她的目光,说:“我没有要去哪,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张栓女的心一阵悸动。专门来寻她是什么意思?她对他有这么重要吗?可转念一想,一个富家少爷,衣食无忧,闲散任性,骑着马到处遛遛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她就释然了,相信了自己是自作多情,胆子也大了,她居然笑了起来。
“少爷,您可真有空,大老远来寻我作甚?我记得你家在北梁,三十几里路呢。”
看张栓女笑了,杜家祥如释重负,心里立刻轻松了下来,他拍了拍马头:
“不是有它嘛,几十里还不是小意思。”说完,杜家祥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张栓女,认真地说:
“我真是来看你的。”
张栓女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她羞答答低下了头,难道自己不是自作多情?她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作何答复,只是两只手不停地玩着衣角。她抬起头,杜家祥正专注地看着她,满眼温柔,满脸笑意,有一瞬间,张栓女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紧紧包围着。望着眼前这个站在漂亮白马旁边的一袭青色绸缎衣裤的英俊少年,她陷入了一种不真实感,她以为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一个美妙的童话故事,撞见了一位白马王子。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褂子、裤子、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脚,叹了口气。
“栓女,你咋了?”
“我要回家了。”张栓女看了一眼杜家祥,眼中透露出不舍和幽怨。
“我专门来看你,可是刚见到你的人,你就要回家了?”
“我必须要回去。”
“栓女,你有甚事吗?”
“没有。”张栓女低着头,声音很小,却很坚决。
“不是,你肯定遇到甚事了。”
“......”
“说真的,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从那天看戏之后,我就没有停止过想你。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必须要来寻你,必须要见到你。所以天没亮,我就出发了,我终于见到你了!可是你这个样子让我好担心,你究竟咋了?说出来!我可以帮助你的!”
杜家祥显得有些激动,他向前迈了一步,靠近张栓女,他垂在腿边的两只手动了动,他也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也许想拥抱她,也许想拉她的手,也许只是想拍拍她的胳膊,但是,终于,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张栓女的回答。
张栓女还是没有说话,她鼻翼微微动了动,两行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杜家祥吃了一惊,他赶忙上前,双手扶住张栓女的胳膊,焦急地问道:
“栓女,你究竟咋了?”
张栓女再也忍不住了,她痛快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住地流下来。对于杜家祥想念又不敢想念的情感、贫寒的生活、深陷毒瘾的父亲、母亲以及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咬啮着她的心,她觉得委屈极了。面对着杜家祥,虽然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可是她却己是如此信任他,甚至有些依赖他,在他面前,自己变得这么脆弱,她不想再压抑了,她累了,她要好好哭一场,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杜家祥的心要碎了!凭他的直觉,张栓女并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她柔弱中透着坚强。可是现在,在自己面前,她哭成这样,他断定她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杜家祥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她。让她哭吧!痛快地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杜家祥这么想着,他又掏出洗得干干净净的手绢,一遍一遍为她轻轻拭去眼泪。他怜惜地看着她,心里在默默分担着她的痛苦,他也在耐心等待,等待她哭够,等待她平静下来。
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清晨,在田间地头,张栓女悲伤地哭个不停。杜家祥曾经无数次憧憬过他和张栓女的第一次约会,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情景。
不知过了多久,张栓女终于哭够了,她停止了抽泣,小声说:“真是不好意思。”
“哭累了?好了,你休息一下,然后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甚事。”杜家祥说着,从马背上拿下来一个包袱,从里面取出两个垫子,往地上一铺,拉起张栓女的胳膊:“来,坐下歇歇。”
张栓女顺从地在他的牵引之下,坐了下来,她确实有点累了,厚厚软软的垫子,坐上去真是舒服。杜家祥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件他自己的衣服和一个水壶,他把衣服披在张栓女身上,然后打开水壶盖,递给她。
“你这包袱像个聚宝盆,想要甚就能取出甚。”这个包袱的功能之强大,张栓女不得不服。
“从小就这样,出门就会带上可能用到的东西,养成习惯了。不过真是非常方便,不是吗?”
哭过之后,嗓子确实很干,栓女喝了一口水,她的口腔和喉咙瞬间感觉很是温润,舒服极了。她把水壶还给杜家祥,心里不禁惊讶于他的细心体贴,对他的好感和信任又多了几分。
杜家祥挨着她坐了下来:“说说看吧,好吗?”他侧着头,看着张栓女。晨光中,他的脸是那么英俊,目光是那样温柔,张栓女的心一阵恍惚,一种美到不真实的幸福瞬间将她包围。
“该从何说起呢?”
“想起甚说甚,也可以从你的家世说起,我对你的情况还一点都不了解呢。当然,我也会告诉你我的情况。”
就这样,在这个深秋的早晨,他们有了第一次长谈。这也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虽然没有花前月下,却也堪称他们俩相处过程中的一个里程碑,从这次约会开始,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并且,在对方心里,他们不再只是一个想象中的形象,而是终于成了建立在初步了解基础之上的实实在在的人。尤其对于杜家祥来说,听张栓女讲述着她的家庭、父亲,他的心被震撼了,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个美丽的少女,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她现在的生活,“困难”、“贫困”都不足以来形容。张栓女不停地说着,她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她也惊讶于自己对杜家祥怎么有这么强烈的倾述欲望,这些家事,她一般不愿意提起,说这些,就像在戳自己的伤口,说一次痛一次。今天,她很想说,她痛痛快快地都说了出来,毫无保留,她很痛,这一次,不如干脆痛得彻底一些。杜家祥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张栓女,他干脆什么都不说,他只是怜惜地看着她,用心听,用心体会。
张栓女终于说完了,口干舌燥,她感觉有些累。杜家祥递过去水壶,她一下子喝了几大口。放下水壶,她长长舒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内心竟然无比轻松。
杜家祥拉起张栓女的手,张栓女像触电一样,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没有成功,于是只能任由杜家祥紧紧握着。杜家祥的手掌很大很温暖很柔软,一股暖流从她的手传遍全身,瞬间,她仿佛终于有了依靠一样,她觉得很踏实。她也很感动,她的眼泪似乎又要流了下来。
“栓女,你受苦了!我不知道你的生活是这样的,我来晚了,对不起!”
“......”
杜家祥注视着张栓女,他的眼神很坚定,他有点激动,张栓女看得出,他是非常认真的:“你不要怕,从今以后,所有的一切,我和你一起面对。”
张栓女望着杜家祥真诚的眼睛,她的心又疼又暖,但是她不知该说什么,低下了头,眼泪终于又流了下来,。
“栓女,别哭了。我们现在得赶紧救你父亲。”
张栓女含着眼泪抬起了头。是啊,这一大早出来,她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可是,她该怎么做?
“可是......”
“可是什么?”
“我没有钱。”栓女小声说。
杜家祥笑了:“你别管了,交给我吧。”
张栓女看着杜家祥,她现在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好像终于打定主意一样,坚定地说:“好吧。可是,我以后会还你的。”
“你这么傻呢。好了,你先回家去吧,我走了,下午送过来。”
“这么快?”张栓女脸上晴朗了起来,眼睛里闪着亮光。
“我有白龙马,哈哈”说着,杜家祥站了起来,随后他牵起张栓女的手,将她拉起来。
“上马,我先送你回家。”
“唔......”张栓女扭捏了起来。内蒙女孩,对骑马并不陌生,何况她小时候家里也牛马成群,那时父亲带着她,她骑前面,父亲骑在后面,逛集市、走亲戚。可此刻,她十分犹豫,她担心被别人看到。
“怎么?你不敢骑马?”
“不是。”
“那就上来!你累了,早点回家休息。”杜家祥说着,牵起她的手,要扶她上马。
“我现在还不回家。”
杜家祥松开了手:“怎么?你还有事?”
张栓女点了点头,她总觉得她的理由不好说出口,于是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我还得拔些猪草。”
“那好吧。你还真忙,别累着啊。对了,下午我们在哪见面?”
张栓女想了想,村子往南大约一里地,有一条小河,说是河,大多数的时候几乎没有水,只有干涸的河床,下过雨才会有水,水也不大,而且只能持续几天。河堤上,零零星星有一些柳树,其中有一棵柳树,长的最粗最壮,自张栓女记事起,那棵树就很大。她很喜欢那棵树,小时候,夏天她常在树下玩耍,长大后,一直到现在,有时候,她也会自己跑到树下坐一会儿,那里离村子有一点距离,很安静,坐在树下,望着远处的天皮山,柔软的枝条轻轻拂过面颊,说不出的惬意。
“从这再往南走一点,有一条河,河边有一棵最大的柳树,就在柳树底下见。”
“好,我办好就赶过来。”
“不急,你中午吃好饭。午后我过来等你。”
“好,不见不散!”杜家祥使劲握了握张栓女的手,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翻身上马,拉紧缰绳,“得儿——驾!”白马仰头向天,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随即迈开腿,绝尘而去。杜家祥矫健的身姿在马背上上下颠簸,很快就消失在张栓女的视线之外。张栓女回味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慢慢向家中走去,心虽然还隐隐作痛,却分明在渐渐温暖,她的脸明快了起来,她仿佛看见了一幅美丽的画卷正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那天下午,杜家祥和张栓女如约在河边的大柳树下碰面。杜家祥交给张栓女一个小小的纸团,张栓女知道那是什么,她颤抖着双手接过去,小心翼翼地装进衣服口袋里。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约定好两天后,还是午后,还是在这个大柳树下见面。
回到家后,在刘粉花的帮助下,将洋烟的来路和母亲搪塞了过去。父亲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现在只要有烟就行。只要能吸上一口洋烟,哪怕下一秒就要了他的命,他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