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青山讲完这些经历,已是半夜,三人都听的呆了。关青山拍拍关雁鸣的肩,道:“这十八条命都是你害的。”关雁鸣圆睁双目,急道:“怎么是我害的?”关青山道:“若不是你想报仇,又怎么会引出这些事情来。”关雁鸣道:“那也是你设的计策,谁料中间生出这么多曲折。我也不想害死这么多人。要怪就怪龙天宝不该打小翠红,是他一巴掌打死了自己和全家人。”
关青山叹一声,道:“此事根源虽出自你我之手,但命运造弄,世事莫测,也非人力所能全全掌控,都起自因缘。一旦起了因,各种机缘力量便伺机而动,混杂相成,终究促成此果。古来事,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咱们但求克尽己能。嘿嘿,你摇的好卦呀,乾卦之亢龙有悔,龙天宝是亢龙,咱们是亢龙,温翠香是亢龙,风凌子师兄弟也是亢龙,大伙都亢,都后悔罢。”
果拉呆呆坐着,一行泪滚下腮来,博星朗忙道:“主子,怎么了?”果拉道:“龙天宝一家好可怜。”关雁鸣心想:“龙天宝的遭遇与她相似,她不但不怨恨,反倒生了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果拉真是善良的好姑娘。”
关青山强作微笑,道:“果拉,你不要难过,人生在世,没有顺境逆境之别,只有无常。既看的明白了,知道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生时不忘地狱,逆境亦畅天怀,那便了不起了。”果拉点点头,一时无语。过一会儿,大伙睡意渐浓,各自回房就寝。
次日,艳阳高照,天气猛然热起来。果拉与博星朗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日上三竿尚未起床。关雁鸣与关青山前日虽然熬夜办灵,昨日也睡的晚,但二人素来起床极早,此时已在院子里忙乎开了。
关雁鸣在厨房做饭,关青山抱出书来晒太阳。张大贵张大富弟兄俩却来了,见关青山把“关氏太极生化图”挂出来,正用鸡毛掸子扫上面的灰,张大贵便道:“青山叔,这不是你前年自创的宝图么?”关青山笑笑,道:“哈哈,你也识货。”
张大富笑道:“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关青山边掸边道:“不错,常恨世人新意少啊…”猛然醒悟,抬起头看他一眼,道:“你这小鬼,有点墨水,他日必定高中!”原来张大富说的是江湖派诗人刘克庄的《贺新郎》,下一句是“把破帽年年拈出”,是讥笑他年年都把画拿出来。关雁鸣正在厨房洗菜,闻声跑出来,手里捏着把黄花菜。关青山见状,忙捡本书把他打进门去。原来《贺新郎》再下一句是“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关青山怕又给大富抓住话茬,再给讥笑一番。
张大富张大贵不禁一乐,关青山道:“你们有什么事么?”张大贵道:“这几天周老师教我们书法,说起你了,赞不绝口,说这方圆百里以内,书法以你为第一,所以我们想来跟你学习练字。”关青山鼻子里重重哼一声,道:“到底是怎么说的?说实话。”张大富见他不悦,道:“周老师说…虽然你满脑子歪门邪道,但写得一手好字,方圆百里以内,无人能及。真是可惜了。”关青山哈哈大笑:“我本就是歪门邪道,他算说对了,难道他不知‘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道理么?这个老东西。”
关雁鸣从窗户探出脑袋来,朝张大富张大贵喊道:“我不知你们要来,没做你们的饭。”张大贵道:“我们早吃过了。”关青山喝道:“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关雁鸣道:“若是别人,我便说:一会儿别走啊,一起吃饭啊。别人必定说:不吃了不吃了,吃过了。他们弟兄俩嘛,难说的很,没准说:好啊,听说雁鸣做的饭菜可口,方圆百里无人能及,今天真是相请不如偶遇,那就尝尝。到最后终于有人没吃饱,又埋怨:雁鸣是怎么搞的,饭都做不好。”说着,又缩回头去继续做饭。
张大贵哼一声,道:“不稀罕!”张大富扯扯大贵,道:“我们不吃饭,就想跟青山叔学写字。”关青山把书晒好,叫大贵抬出书桌来,弟兄俩坐下铺好纸,磨好墨。关青山走过来敛袖提笔,在纸上写个大大的“永”字。弟兄俩齐声道:“写得好,写得好。”关青山乐道:“好是好,只是好处你们还看不出来。”又道:“这个永字包含了书法的基本笔顺,你们先练上三五千遍,再写其他字。”
弟兄俩“啊”的一声,开始练字。果拉与博星朗听见外面吵闹,起床出来。张大富张大贵见了他们,有些诧异,关青山给他们相互介绍。相识之后,果拉与博星朗洗漱去了,弟兄俩写起字来开始心不在焉。
关雁鸣做好饭,叫大伙来吃,大伙一阵夸赞。大富大贵只埋头写字。待吃过饭,张大富对关青山道:“青山叔,你来看我写的好不好?”关青山过去看看,指点一番,张大富连连点头。关雁鸣在一旁冷眼相看,道:“分明是在绕弯子拍马屁,必有奸诈。”待关青山指点完,张大富道:“都说青山叔写字好,果然名不虚传,不如你给露一手,写幅全的。”关青山笑道:“好。”来回走几步,沉吟片刻,奋笔疾书,写的正是刚才那首: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写完之后,他又反复吟道:“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甚是萧瑟满怀。
张大富道:“写得好,要是再有落款印章不就更好么,可以做传世至宝了。”关青山又提笔落款,取来印章印上,却是殷红的“青山半仙”四个字。张大贵张大富大喜,待墨干了,卷起纸来,道:“青山叔,我们一会儿还念书,改日有空再来习字。”关青山神情恍惚,应道:“也好,也好。”大富大贵刚出门,关青山猛一拍脑袋:“吾中周老东西之计矣!”
关雁鸣正洗碗,听小叔此言,想起私塾周老曾向小叔索要过字画,小叔未给,今日大富大贵必受其计而来,当下也是一拍脑袋,叹道:“我早觉大卑大贱来者不善。”
果拉在一旁看了半天,道:“小叔,我也想学写字。”关青山“哦”一声,随即喜道:“正合吾意!安宁镇还未听闻过女子念书习字的,青山半仙正好开此先例。好好好,从今往后,你们几个都好好习字念书,也不枉老和尚把你们托付给我。”
自此,关青山每日抽空教三人读书认字,过得一月,从村邻那购置来一块地,长上庄稼,又养些鸡鸭,镇上便去的少了。
天气越来越热,已是夏天。这日,一场暴雨过后,浓云不退,张大富张大贵又来了,还拎着一篮子毛桃。关雁鸣早已不再恼他们,长时间不见面,乍一相见,只剩亲切,加上又有毛桃作底,他异常热情,先把毛桃拿去洗了,叫果拉和博星朗一块来吃。关青山正在堂内给小狗灌药,满是酒香。张大贵进堂道:“青山叔,你怎么灌它酒呀,你想灌醉它么?”
关青山边灌边道:“它的酒量大着呢,哪这么容易醉。这是枸杞泡黄酒,专门治它眼睛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全让它享用了。你看看,你看看,它的眼珠子都清透得能照出人影了。”回头看一眼张大贵,不禁一惊。原来他见张大贵眼袋靠眼角下隐隐伏着一条三叉眼纹,暗忖:“这莫非是传闻中的阴骘纹?喝酒之后和发怒之时,阴天或雨天可见,得之者富贵不可言,实乃祖上前世积下的阴德所至。”再看张大富,又是一惊:他也伏着同样的眼纹。
突见博星朗印堂和眉彩之间亮点隐闪,或如钢针,或如小球,犹如红光紫气,细看却无,更加一惊:此乃科名星显现,得之者手操大权,剥夺生死。怎的这三人有都如此瑞兆?
再看关雁鸣,黑乎乎一张脸,什么也没有,但此刻他凝神看着小狗,眉宇间端正凝重,不失雄俊之气度。关青山心道:“也不错,也不错,他日多加磨练,收养心性,若能在平常言行举止间露出这等气态,必可为一方之主。”
再观果拉,肌肤似雪,双目如水涵珠,眉宇间似有红晕透出,他心头哎呀一声:“此乃红颜薄命之相。”突见她手腕上流光润泽,却是一串佛珠,心即稍安:“与佛相伴,当化此劫数。”
关青山接着给小狗灌酒,小狗也不挣扎,想必是习惯了。张大富问道:“青山叔,这小狗什么时候能看见东西啊?”关青山道:“现在就能,要完全看见,总还得三两个月吧。我虽治好了它的眼睛,它却从此真正瞎了。”
张大贵不解道:“为什么?”关青山道:“它看不见的时候,谁的心眼好,该对谁好,它最清楚,等它看的见的时候,就分不清了。它只忠心于给它吃喝的主人,不管主人是好是坏,就算主人打它骂它宰了它,它也不反抗,主人叫它干坏事,它想也不想就会去干。以后你们都做了官,可别做狗官。”大伙都笑起来。
张大富道:“青山叔,先吃桃吧。”关青山放下小狗,捡个桃咬一口,道:“今天又想打什么主意?”弟兄俩脸微红,低头笑笑。张大贵道:“不打什么主意,我家桃熟了,我爹叫我们摘点来给你尝尝。”关青山一怔:“你爹叫你们摘的?”随即笑道:“周老是不是免了你们今年的学费?”
张大富道:“原来周老师跟你说过了。”关青山吃起桃来一个接一个,关雁鸣忙抓几个塞给果拉,自己又抓起两个,道:“你跟豹子老虎似的,都叫你吃光了。”张大富道:“我明天再摘些来。”关青山摆手道:“不了不了,一会儿雁鸣给你们摘点梨回去。”关雁鸣道:“不用摘,先前暴雨打下好些来,我给你们捡点儿。小叔现在每天晚上教我们念书呢,你们要是没事,一块学学。我也好问问你们周老师和小叔哪个讲的好。”张大富问道:“你现在学的是什么课?”
关雁鸣答道:“三字经。”张大贵哈哈笑道:“你才学三字经,我们早念完七八年了。”关雁鸣听他不屑与自己为伍,脸色大惭。关青山打个饱嗝,嘿嘿两声,道:“你们都学过么,那讲的是什么啊?”张大贵昂首道:“人之初,性本善…”关青山伸手止道:“慢着,慢着,人之初当真性本善么,人之初怎么就善了?”张大贵疑惑道:“我背错了么,人之初,性本善,没错啊。”
张大富接道:“人皆有不忍之心,此为仁心,出于天性,好比你今日不忍小狗盲眼,想办法治它,那便是发自天性的仁心善举。难道不是么?”
关青山面有喜色,却道:“人之本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见钱财莫不贪心,见美色莫不动心。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本性,人不因贪念行恶,是因蒙上一层仁义道德的伪性加以克制,并非没有此心。可见人之初,性不善。我今日医治小狗并非因我性善,只是一来碍于雁鸣果拉他们三个的情面,二来也趁此宣扬我的名声。若不然,它是死是活关我屁事。若是我自己也瞎眼,比它更厉害十倍,我对它还有什么不忍之心可发,还顾得上它么!”
张大富思索片刻,道:“你讲的也有道理,但书上既然这么写了,总有它的道理,何况它的本意是叫人向善,向善总没错吧。”
关青山道:“书上讲的就对么?许多读书人每遇一事,所思所为往往不由真心,偏偏去追忆古来圣贤的遗训,生搬硬套的寻出一句半句,引以为破解之法,殊不知圣贤也是人,也有错的时候。更有甚者误解学说,满口仁义道德,却做些除尽人欲灭绝人性的混账事,还自以为复尽了天理。不但陷入迷途,还荼毒苍生。自孔帮主以下,颜曾思孟,周程朱张,讲了这么多好听的大道理,有什么用?你去读《史记》,读《资治通鉴》,什么最有用,什么才是铁一般的道理,都清楚了。但你不可用那些圣贤遗训来往上套,你若有意往上套,占了先入为主,肯定能套上,一套又糊涂了,白看了。你们往后须自己去想,不要靠圣贤遗训,旦记住一句,‘青山曰:良心’,也就够了。”
大富无以对,和大贵回家去了。关雁鸣也不提捡梨的事,博星朗在一旁听得入迷,发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