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关雁鸣照例去钓鱼。今日来钓鱼的孩童异常多,小满罐也在其中。十几个整整齐齐在汇水湾岸边坐成一排。河水扯满河床,因水量极大,平时气势奔腾的河水今日变的缓慢平静,倒象是一个狭长的湖泊。汇水湾处从梨园边的大沟流下一股清水来,水面浮着些漂萍,随水向不住打圈。很多鱼儿都朝这儿汇集。关雁鸣来的晚,没占到好位置,只得远远在一旁下钩。一伙孩童轻声相互谩骂,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把鱼吓跑了。关雁鸣向其中几个打招呼,却没人理会他。
钓了半天不见动静,几个位置好的人屡屡得手,关雁鸣兴致萧瑟,见一边的张大富张大贵弟兄俩刚钓起一条大鲫,忙着换饵不亦乐乎,想起前几天还送过一根鱼钩给他们,此刻正好让他们报恩,于是凑过去问道:“富贵兄弟,你们这儿水好,能跟我换一会儿么?我钓一条咱们就换回来。”
大富低头不语,大贵说道:“不换,我们刚才都讲好不理你了。”坐在中间的小满罐扭头看一眼大贵,大贵不再说话,埋头钓鱼。关雁鸣讨了没趣,扭头看见小满罐脚边皱皱巴巴扔着几张油纸,恍然大悟,心头骂道:“这个狗**,原来是报复我昨天拴他。一定是带了些七八年的老火腿片子来贿赂这群犊子,好教他们不要理我。他家就爱把火腿埋在草灰里放几年,直到发臭才拿出来。小叔说吃这种臭火腿,其实跟吃屎没太大区别。拿屎都可以把他们贿赂了,这一群猪脑袋。”回到自己鱼竿边,心头生气,暗下决心:“张大卑张大贱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狗腿子,以后决不能给你们半点好处了。”
关雁鸣本想回家,又寻思:“此刻回府,未免太丢人。”勉强又钓一会儿,收拾钓具黯然独自回家。走出不远,听得背后欢声笑语,心头发涩,便加紧步伐。穿过梨园时,见梨树已长出半大的绿叶,黄嫩黄嫩的,风吹过,带出一阵涩涩的气息。他随手用鱼竿朝一杈树叶打去,不想喀的一声脆响,断了一根鱼竿,当下骂道:“大卑大贱你们两个**养的!”索性把断竿一扔,靠着梨树坐下来,闭眼养神,一阵气馁。
好一会儿,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问道:“你睡着了么?”关雁鸣睁开眼,见面前站着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女孩面庞白皙,月牙眉,眼珠黑漆漆的晶莹剔透,穿一件碎布花衣,甚是乖巧可爱;男孩眉毛粗浓,根根朝上挺立,直插两鬓,双眼冷冷,体格粗壮,穿件土黄色牦牛毡,背个褡裢包裹,立在一旁。
其时朝日爬上山头,阳光穿过树叶缝照在三人身上,关雁鸣见这女孩面含笑意,雪白的脖颈侧毛发泛出金黄,只觉从没见过如此美丽圣洁的女孩,不由痴了。女孩见他目不转睛的看,脸微红,问道:“你知道祖师庙怎么走么?”关雁鸣一时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旁边那男孩问道:“这里是安宁村么?”声音低沉嘶哑。
关雁鸣看他一眼,见他长的甚是威猛,反倒不再紧张,暗思:“这家伙的眉毛长得剑拔弩张,一片肃杀,只怕是个凶横的家伙。”当下站起身来,答道:“这里就是安宁村,顺着大路往北走,走一会儿,就可以望见祖师庙,这几天去庙里烧香的人很多,你们可以跟着他们走。”两人道谢,然后朝北边去了。
关雁鸣呆站着望了一会儿,收拾钓具,慢慢悠悠回家。正好关青山在门口吃饭,见了他便用筷子敲敲碗,又摆摆手,意思是吃完了。关雁鸣骂道:“你又吃独食。”关青山跟着他进屋,放下碗筷,说道:“走,今天镇上人更多,赶紧出发,到了我给你买个肉锅盔吃。”关雁鸣喜道:“好。”关青山整理包袱,说道:“今天你去找小翠红借桌子。”
关雁鸣摇头,道:“我不去,去了挨打。”关青山笑道:“挨什么打?温老板不乐意了么?”关雁鸣恨恨道:“昨天小翠红替我挨了龙天宝的打。此仇吾必报之!”关青山吃惊道:“你说什么?从头讲来!”关雁鸣原本不愿说漏,见小叔的样子急切,便把经过详细讲一遍,当时情形自他口中出来,更加厉害十倍。关青山听得愤慨无比,把包袱一扔,说道:“他奶奶的,这个狗**,你昨晚测的便是报仇能否成功,对也不对?”
关雁鸣点点头。关青山道:“今天不开张了,上翠香楼去坐坐。”关雁鸣听了大喜,问道:“带菜刀么?”关青山拍他脑袋道:“放屁!今天先去看看小翠红。报仇的事嘛,徐图之。”
关雁鸣看见关青山穿戴整齐,又狠狠打扮一番,最后把那砣金子装进怀里,只觉不妥:“恐怕小叔报仇是假,找借口花我的钱与小翠红私会是真。”想说又不好开口,心头打鼓,随着关青山疾步赶到镇上。
两人进了翠香楼,大堂内座无虚席,姑娘们伺候的伺候,唱曲儿的唱曲儿,欢歌笑语,甚是热闹。两人便上到二楼,正好碰见老板娘温翠香。她虽说已是半老徐娘,却颇懂打扮,保养极好,今日穿一身红旗袍,游走迎合,风姿卓绝。关青山见了便喝道:“老太婆,快给搞个歇脚的地方。”
温翠香嗔叱道:“死半仙,我很老么?半仙今天怎么也随俗了,什么时候给我批个流年,看看今年有没有好风水啊?哎呀,今天翠红有客啦。要么你们先候着?”
关雁鸣喜道:“老天开眼,小翠红今天总算有客了。”温翠香笑道:“你这个小杂碎,跟着半仙不学好,居然也跑到我这来。”边嬉笑着,领两人往西首雕栏边的雅座走,说道:“这是给客人预留的座席,你们先坐着,一会儿要是客人来了,你们赶紧起来。等有人空桌,我再给你们安排。”说着,又提提关雁鸣的耳朵,道:“小杂碎,今年几岁了?叫你叔出点血,我给你安排一个漂亮的小妮子,保管值。”
关青山摆手喝道:“快上茶,别在这给我家雁鸣进坏水。等小翠红办完事,赶紧叫她过来。”说罢,扔过去一块银子。温翠香接了银子,乐滋滋边走边道:“我是不忍心这小妮子给别人糟了,看她跟雁鸣年纪相仿,好心先给你们凑合,便宜你了。”
关雁鸣四处瞅瞅,真想大声说一声:“好!就这么安排!”看小叔充耳不闻,假装在看楼下的弹唱,只得干坐着。片刻,茶水送到,两人慢慢饮茶,四处打量,看见龙天宝和几个随从坐在东南面的雅座上,左右陪着翠香楼头牌姑娘,正喝得欢。
关雁鸣咬牙切齿道:“狗**,待我好好收拾你。”关青山喝口茶,摸出纸扇打开,边扇边点头道:“龙天宝的狗腿子多,要对他使计必先想好退路。你平日诡计多端,大多是小慧,言不及义,遇上要紧事若不多思,难有作为。对头越棘手,越要谋划妙策,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使其身在局中不知局才是好计。”
关雁鸣道:“他**成了大官,一定先把他的狗头铡下。”关青山摇头道:“世间之人常有己力难企之志,若是一辈子为此志孤身奋斗,不说难以持恒,便是毅力超人,也多有未遂。若此人真当毅力超人,其志亦必非凡,同样难以企及。”
关雁鸣给小叔斟满水,问道:“依你说来,人人都不要有愿望,反正最终也是个输。”关青山道:“你看温翠香这栋翠香楼,当初是她自己一砖一瓦修的么?”关雁鸣点头道:“是她花钱别人修的。原来你的妙计是出钱找人替我报仇。我早想过了,这是下下计。”关青山笑道:“温翠香修这栋楼一文钱也未曾出过。”关雁鸣奇道:“这是为何?”
关青山继续道:“温翠香之前先许诺了龙天宝,今后在此白吃喝一年,借出三千两来,又去票行借五千两,票行见了龙天宝份钱的契约,不怕她跑掉,便借给了她。她原本是山外海棠春的头牌,又回去请一些当日飘红的姐妹,免她们以后在翠香楼的底钱,每人先出一份银子,如此又攒得三千两。等到翠香楼修好,竟然还有不少余钱,不到半年就把龙天宝的钱还上,只两年,又连本带息还清了票行的借款。你看她哪里出了钱?”
关雁鸣一阵思索,抬头道:“原来天下真有这等巧妙的好事。”关青山微笑道:“天下万物皆备于我,善莫大焉。倘若做什么事都要独自承当,那么自身所限,成就亦限。古来成大事者,却多是己力有限,惟善用天下之有用者也。临天下之绝境,仍能善用一切可用之器,非但化险为夷,更精进纵横,掌握全局。多财力物力者,反倒是备周则意怠,始乱终弃。”关雁鸣听得迷惑,问道:“那为何如此呢?”
关青山轻摇纸扇,接道:“万事之中必含阴阳,阴中涵阳,阳中藏阴。大事之成必由多力汇聚,待火候而成大力,大力成时,大事成也。倘若有促成大力者,即便大事终究未成,已无复憾。己力有限者,善用关窍,须得洞悉阴阳,掌控局内众力之生克刑害,使其众矢归一。此力源自下而上,势不可当;备周全者,大力已在,杂念纷纭,此力却不能直指矢向,不得以而向下顾全众力。此力由上而下,日益耗损,更甚者分崩离析,如何成事?”关雁鸣忙斟茶,道:“你这只裹脚长是长些,我还没闻出来臭不臭。”
关青山又道:“因天下之智,身逸而福多;独用其智,身劳而祸多。有四两便可拨千斤,一切源于智慧。”关雁鸣听得头大,硬着头皮道:“智慧又怎么得来?”关青山喝茶,沉吟片刻,道:“智慧并非聪明,你虽聪明,也有悟性,但终究要二者合一方能获取。心机震撼之后,灵机逼极而通,则智慧生焉。”
关雁鸣闷了一会儿,道:“你说这么多,快出个办法治了龙天宝。”关青山摇头道:“知己知彼方可谋,敌未明而妄下计,易陷己于险地。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志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现下咱们须得先做三件事。”
关雁鸣忙问道:“什么事?咱们赶快做。”关青山道:“一件是想清楚咱们现下有什么可与之敌,一件是看他现下处于什么局势;一件是看什么可与之敌。”正说着,温翠香跑过来道:“两位爷呢,这张桌的正主来了,北边空出一间厢房,给你们留出来了,快过去吧。”旁边一个小厮过来替他二人收拾茶具,拿进厢房去了。
楼梯上走上来三人,温翠香笑盈盈迎上去。关雁鸣和关青山正往厢房走,回头看了一眼,见前面一个年轻俊雅的公子,嘴角含笑;身后一胖一瘦两个黄袍中年:瘦子象竹竿,目不斜视,鼻如鹰钩,一脸肃然;胖子象弥勒佛,头大身粗,笑容满面。关雁鸣“哦”的一声,原来他们正是在瑞和茶馆打赏他金子的三人。关青山却全身一震,脸色大变,忙扭头拉关雁鸣进了厢房,把门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