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在他极著名的14年艰辛的国际流亡中(上):他几乎总是不受君主和民众的欢迎,部分地因为他的自恃正直、自命清高和不切实际。然而,他始终享有他的学生们的绝顶忠诚!他作为教育者和智识群体的领袖有非凡的吸引力,甚至伟大的魅力。
……将适陈,过匡,……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
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他多么自恃正直,又多么自信!作为华夏正统政治/伦理要旨或传统的自认的神圣载体。]孔子使从者为(卫大夫)宁武子臣(家臣)于卫,然后(依凭宁武子干预匡人)得去。……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再度极端自恃正直和极端自信,作为自认的神圣载体。]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
累累若丧家之狗。”[他的最惨时刻。]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取三过蒲……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他尽管“似丧家之狗”,却享有他的学生的绝顶忠诚!]
蒲人惧……出孔子东门。……卫灵公闻孔子来,喜,郊迎。……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他确实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政治才干和适应真实、困难的政治局势的能力。]孔子行。……
他日,灵公问兵陈(阵)。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伟大的学究鄙视战略和军事事务——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实际学问。]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飞)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复如陈。……求明年,孔子自蔡如(至)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近)。”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位僭政者(近似于希腊人所谓tyrant)肯定不期望这么一个道德主义的和“学术的”指点!孔子希望实际上完全与他不同的人恰如他自己!]……
……
孔子在他极著名的14年艰辛的国际流亡中(下):在他最艰难岁月中的坚定性。虽然他在政治中的坚毅性大为不足,但他在思想和道德事业中的坚毅性无以复加。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
[他当然是现状的一位强劲和不受欢迎的批评者。]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
[可以理解,现状当然待他大为不善甚而残酷。]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就是他在他最艰险时候的战斗精神和宏伟乐观主义,因为他的真诚和意识形态坚定信仰。]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在此既有他的教条式的不讲实际,又有他那独特和可爱的伟大。]
……
孔子在“定型”中国文化和后来的中国政治思想主流方面的真正巨大贡献。正是他和他崇拜的那些人使得我们成了“中国人”。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穆),编次其事。……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他对中国政治文化和中国历史的极伟大贡献就在于此。“吾从周”:这是儒家根本主题的核心。经孔子,西周的缔造者使得我们成了“中国人”。]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太师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知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这一大有偏向的选择使得中国(北方)文化不那么丰富但更有影响!]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主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拥有中心主题和核心价值的大规模教育能够塑造政治传统。]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核心价值,连同根本的“风格”或举止习惯。]
绝四:毋意,毋固,毋我。[在思维、言谈和行为方面的温和适度。]……子罕言利与命……
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唯谨尔。朝,与上大夫言,(yín)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政治风格或举止习惯方面的温和适度,虽然流亡以前他在他本国的三个月暂时统治期间并非如此。举止习惯在政治操作,特别是儒家的政治操作中颇为重要。
入公门,鞠躬如也;趋进,翼如也。君召使傧,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为君主效劳时勤勉不怠,恭敬不已。]
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日常生活中端正的举止习惯(儒家政治信条的一部分)。太苛求了!更像一种“文化极权主义”,一切都被“政治化”,并被伦理规范化。“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的另一个方面的原因。]……
子不语:怪,力,乱,神。[信仰和心灵方面的温和适度。它属于西周缔造者的精神遗产(他们与他们所取代的商大为不同),由孔子强化。在使我们成为世俗的而非宗教的中国人方面至关重要。]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压抑自己的意志;降低自己的身份;违心地混迹于世俗[然而如《论语》所云,依然”言中(合乎)伦,行中虑“])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修身合乎清高,弃官合乎权变)。“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或用孟子的话来说,“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仕]久则[仕]久,可以速[辞]则速[辞]:孔子也。”语见《孟子·公孙丑上》。所以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圣人中的识时务者。)[儒家学士对权势、国事和政治习俗的复杂甚或暧昧的态度。]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儒家学士一般总是在政治上抱负不小,同时没有多少讲求实际的和战略的意识去在真实的政治世界里实现其抱负。]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历史编纂一向有政治目的,加上被青睐的政治哲学和政治信条,特别在孔子以后的中国。历史编纂是政治意识形态的最重要塑造者之一。“亲周”和令“天下乱臣贼子惧”,是孔子历史编纂的主题。]
孔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改)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将《春秋》视为自己的最重要编作。]
[他在前479年的去世,怀着一种非常悲哀的情绪,因为他在一个被认为“天下无道”的悲哀时代里遭受的倒霉的政治命运甚而思想际遇。]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非常感人的话语,非常敬仰的言辞!出自一位撰述了自己的智识、精神和道德导师的伟大史家。]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中国自孔子往后,越来越大的程度上在成为一个世俗的、非贵族的平民国度。孔子是中国第一位非常伟大的“布衣”,继之以刘邦,然后其他人,他们取得最高的被承认地位(无论是政治的还是智识的)。以此方式,孔子开启了一项中国传统,在他开启或决定性地弘扬的其他中国传统时。]
秦帝国为什么一定会速亡
[先前何等辉煌地急剧崛起和急剧征服的秦帝国仅历二代即暴亡:这给当时人和初汉人留下了何等强烈的印象!因此有司马迁在其历史结尾处录载的以下篇幅尤长的评论,是为提取相关政治教训的一项非常认真的努力(“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尝有勋于唐虞之际,受土赐姓。及殷夏之间微散。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自缪(穆)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
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贾谊《过秦论》)!曰: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以下的急速剧变图景在当时人眼里大概必定大出意外,于是必定有“为什么”的根本疑问和根本思索:]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
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穆)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强秦的********优势。]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和地缘战略。]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厄,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联盟战争和制衡努力的内在困难,出自********形势和更多因素。]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疲),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擒)者,其救败非也。[然而秦帝国依然暴亡。为何?贾谊在文首给出的最直接的战略答案是“其救败非也”——秦国挽救败势的策略就是错的。当然,更深刻的问题是为何有其“败”——异常深刻的结构性羸弱、****蕴涵的崩塌可能和事后来看的必然败势。]
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灾变主要和深刻地出自一种特殊的政治文化,一种由特殊的政治体制和传统所养育与促进的政治文化。]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叛)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一种应有的对待治国方略的方式:历史的、反思和比较的、情势性的经调整以应变的方式。]
[对秦王国强劲崛起和武力扩张的历史回顾,对暴烈的军事帝国主义的历史回顾:]秦孝公据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嬴政臻于极致的军事帝国主义和丰功伟业:]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历史和文学双重意义上的转折点]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看似晴天霹雳的革命:]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隶之人,而迁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中国历史上最急剧和最具讽刺性的革命变革之一。它那么强烈地打动了当时人和初汉人,甚而多少激励了两千多年后的伟大革命家******。]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攻守之势异也”:这个短语包含着有待探寻或展开的非常丰富的含义,那如下所述,最根本的就是征服并非治理,打江山并非保江山,成功治理和永葆江山必须侧重于“施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