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惊不躁,不悲不喜。这几日梅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弥。第二日梦袭便托人运来了新制的几件女款的衣裳和首饰,件件精美,想来那家伙面上倔强,背地里还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一同送来的还有两个口信。一个是说已经到忘情家里探过。忘情是孤女,无父无母,只有一个老师多少帮衬着将她拉扯大,他便将小弥的话带给了那位老师。这倒是个难得的懂礼有识之人,读了些书,甚至能跟他聊上不少,最后连声道谢之余,还道相见恨晚。
另一个说也到小弥家里去送过信了。小弥的爷爷可就没有这么知书达理,长得又可怖。据说小弥失踪后,曾有几拨看守去他家盘查蹲点。后来见小弥的确是失踪,才又撤回去的。倒把这老爷子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先是拿眼扫了他半天,确认他不是什么坏人后,才肯听他说话。他一番话讲完后,又说听不懂,让他再说一遍。如此这番,折腾了三四遍,才把要带的话带到。带到后那老头一开始又不肯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编出了一个个弥天大谎,才总算把这事儿给圆过去。
梦袭看来也是被烦得很了,才一反常态地唠叨了这么些。梅渊对此一笑置之,将衣服和口信一同送到小弥的竹屋里。看到装扮一新的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让他的眼很是亮了一下。不过那华服包裹下的人却始终带着一缕轻愁,眉间若蹙,眼波迷蒙。听了两个口信,她稍稍松了口气,其余就再没什么大幅度的表情了。
梅渊心下了然,并不催她。左右山中无事,日月空长。他便继续度他的日子,也任着小弥在连篇的思绪里游转,让时间淡化曾经的一腔悲苦,前世之事,终成云烟。
如梅渊所料,这些日子里,小弥也的确想了很多。很多之前在她的生命里从不曾出现过的话题,现下纷涌而至,让她的大脑有些应接不暇。尤其是同梅渊谈话后,那些表面通俗易懂,内里却包含着无数哲理的言语,仿佛为她的心打开了几扇窗子,让她原本灰暗的世界陡然亮堂了起来。她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回想那些箴言,越品越觉得有味道,越品越能发现其中隐隐交杂的矛盾,与矛盾提出后,又自行化解的精妙之处。
这就好像是一个圆,无始无终,又有始有终。但无论你如何想,如何辩,最终都会归入那起先就设定好了的结局里。这么连番揣摩了几次,顿觉变化无穷。但是结论处的殊途同归,又让她感受到了命运轮回,周而复始的无奈。这么想来想去,就有了些百无聊赖的没趣儿之感。
其实关于无悔之事,尚有很多很多的疑团未能解开。但是不知为何,如今的她却并不想再去触碰那些事了。也许是脆弱的心上能承担的东西太少,亦或是年幼的自己有太多的事并不能完全理解。总之,她下意识地将那些灰色的记忆埋在了记忆深处。若是将来有缘,她想,这些故事也许会被重新一一掀开,等到他们终将的结局吧。
但有些现实上的线索,她还是也理顺了的。就比如她渐渐意识到,梅渊为了解她的心结,其实煞费苦心。他一早就发现了自己选择性失忆的事,却一直隐而不表,面上一派平静,暗里实则一直在寻找适当的时机。而他同自己说过的话,字字句句皆有出处,都是在明里暗里地开导自己。
谈起佘看守,点明佘看守是死于自己之手,是为了让自己明白,已为无悔手刃仇人,总算有所弥补。又与自己讨论死亡,是为了让自己变得超脱,看淡生死。更不用提之后的殷殷开导,从细微处着手,面面俱到。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而他却如兄长般关怀体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体现出这个人的品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多亏了他在前面铺路,最后当她终于记起此事时,才能有足够的心力和体力去承受。小弥明白,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在她苏醒后不管不顾,将所有事实向她全盘托出的话,她很可能会当即万念俱灰,陷入强烈的自责和愧疚中不可自拔,又兼身心俱损,因此撒手人寰。
这么说来,那个人其实不只救了自己一次。他才是真正的既拯救了自己的肉体,又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而自己灰色的生活,也是在遇到他以后,才出现了美好和奇迹。
他,也是她灵魂的希望,和意志的灯塔。
想明白了这些事,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梅先生说无悔对自己的爱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是必死的结局,却还是傻乎乎地一头撞进来。而自己对他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呢?她无可抑制地仰慕这个人,思恋这个人。也许正如他所说,人是经不起诱惑的。因为那诱惑太美好,而自己,却总是心怀侥幸。但她既然已经懂得,便可以从一开始就认清自己,时刻提醒自己,摆正自己的位置。她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他这样的人,但能守在他身边,与他有一点共同的回忆,哪怕只是一月,一日,一盏茶的清交,一句话的邂逅,对她而言,就已经是天赐的美好了。
不知不觉,小弥在这幽静的庄园里,已度过了十数日。这些日子里,她与梅渊同住一处,却似乎常常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一开始是她心绪不平,不欲与人交谈。后来她的情绪渐渐好了,却发现梅渊也是个爱静之人,常常一人独处。况且他时不时的还要去张部长家应酬,因而他忙到晚上回来时,常常就已经用过饭了。他们聚在一处时,也往往只是梅渊问两句她住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缺的少的,接下来就各自分开,回屋休息。
其实中间有几日空闲,梅渊本是愿意与她谈谈天,说说地的。可当时她还拎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心下羞赧惶恐,总是下意识地躲着。梅渊见此,也就不强求,还道她仍未摆脱内心苦闷,就任着她去了。如此,两人十几日相处下来,所谈之话倒还不如相见第一日的多。
小弥虽心中有事,身体却耐不住闲。没事时,她就在自己熟悉的几处兜兜转转。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走上了饭厅的二楼,才发现这里凌空高绝,视角独好。从这里望去,整个庭院尽揽眼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多么美妙的所在。
园子其实并不如她想象的大,但是布局精巧,草木山石,错落有致。园中有廊有桥,半靠着一池湖水。因着常年阴雨,那湖面就总是雾蒙蒙的,烟波缥缈。水域面积颇大,中心有一座小岛,岛上建有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十分清奇。湖的另一岸又是座座绵延起伏的小山,触目苍翠,只在烟波之后若隐若现,等雾散尽时才得以一窥全貌。
从此后,小弥就常常来此,倚着窗棂,望着窗外迷蒙的山水。万籁俱寂,只偶尔有山间灵鸟发出一声清远的啼鸣,行迹却隐匿在葳蕤的山林里,让人无处寻源。
经过这些日子,她的心静了很多。一腔心事无处诉说,每夜那阁楼上橘黄色的灯火,就成了她少女心事的唯一寄托。只是她不知道,每每在自己深夜入睡之后,那阁楼的窗子就会打开,露出里面隐藏着的如玉容颜。梅渊总是在这时静静地对着那间竹屋出一会儿神。其实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帷幔后,床上人的身影。而他似乎也并不是在看她,只不过就是在单纯地想事情而已。但又往往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论,就只能无奈作罢,在浅浅一笑里结束今日的偷窥,躺到床上继续辗转。
这一来一往的心事,小弥全都蒙然不知。两者唯一的交集,似乎就是那个跌落在屋角的核桃。来到这里的第二日,小弥从地上捡起了它,核桃圆鼓鼓的,但似乎尚未成熟,并不能吃。她未曾多想,就把它随手搁在了旁边的窗台上。两扇对开的窗户里,一只核桃对着一盘核桃,两下里却并不知晓,自己和对方究竟有何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