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包裹在身边人温暖的大手里,小弥和他照着原路返回,又走在了清瘦绵远的长廊上。五彩的灯笼依旧掌着,光线婉转迷离。行走间,身畔的雕花窗格依旧流光溢彩,落英缤纷。但小弥的心境,却似乎经历了沧海桑田。
她不言,梅渊也不语。两人只是静静地走着,却觉不出一丝一毫的尴尬,只有种温馨的默契,流转在两人不时相碰的肩头,和宽袖下交握的手里。
不知走了多久,在中间他们离了长廊,略转了几个弯。最终在离温泉池不远的一处小院前,梅渊忽然停下了脚步。打开外院大门,他先行一步,再将小弥往里面引:“这就是你的卧房,你先看看,如果不喜欢,赶明儿个咱们再换。”
小弥正随着他的脚步走进门去,闻言心下微窘,刚想说肯定喜欢的,就在见到院内的屋子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又匆忙打开屋门,往里面一张望,心下震惊之情更甚——这里面,其实就是她最熟悉的,而此时也是最陌生的,那间竹屋。
说熟悉,因为它与自己竹屋的大体模样别无二致,一样的竹坯,一样的竹床,一样的竹桌竹椅。而不一样的是,它不再建在古树上,也因此面积增大了不止一倍,变得十分宽敞。如今掌了灯,映得满屋子明亮温馨。屋子还是一间着,但中间做了半月门雕花隔断,又在床前添了座山水屏风,就把屋子分成了几间大小合适的小间,更宜居住。窗上糊了层白纱,如烟笼雾罩,如梦似幻。窗前悬了顶珠帘,仍是紫色的,上面的珠子做成了水滴状,颗颗晶莹剔透,灵动可爱。
小弥又绕过屏风,走到床前。但见床上悬挂的仍是一顶白色帷幔,但材质换成了温泉池边那种白纱帐轻软飘逸的质地。帷幔如今放了下来,透过这薄薄的一层遮挡,小弥能看见里面床上置着一床白色棉被,和一个竹编的枕头。
她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梅渊:“这都是你……”
“看来是喜欢的了?”梅渊没有答话,而是挑了另外的话题来说。
“喜欢当然是喜欢,但是……”她怔怔地望着那人微微的笑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自己受宠若惊,感动得不行吗?还是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上心,有什么目的?这两个问题都是无端的可笑,也得不到她想要的回答。可她心底总有这些疑问,得不到解答就不会心安。
但是梅渊一如既往,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窘迫。只见他神色一缓,眉目舒展,露出了个极温和体贴的笑容:“小弥,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是不需要想得太多,太复杂的。我跟你说过,曾听梦袭讲到你所居住的小竹屋。又想到你年纪尚幼,经历大劫,身心俱疲,需要好好的静心休养。而如今因着时事的缘故,你又不得回家,暂住在这里,想必也有很多的不适应。于是就让梦袭为你设计了一间竹屋,和你原来那间大体相似。但有些细节上梦袭记不太清,可能会有些出入。除此之外,这里也没有你家里那样的参天古树,就只能将竹屋建在平地上了。韵味少了很多,多少有些遗憾。”
听了他的前半段话,小弥心神一震,很受触动。但听到后半段,她还是猛地一急,张口就道:“可是……这手笔也太大了!仅仅是为了让我能更安心一点,舒适一点,你就为我新建了个竹屋吗?”
对小弥直接得不近人情的问话,梅渊却展眉一笑:“这可不是我建的,我也建不出。这都是梦袭的功劳,如若要谢,你就去谢他。如若不满,你也还是去怪他。与我可无关。”玩笑毕,却又正色道,“我梅渊对所有朋友一视同仁,不论是萍水相逢,还是青梅竹马。但凡觉得合心合意,知心知意,值得一交,都会尽全力相待。你在我这里,不论日长日短,我都要你过得舒心。”
说完,他就看到小弥在他的身前愣住了,双眼不住探求地望向自己,仿佛在试图证实什么。他刚待开口,就听她轻轻念了一句:“朋友……”
他眸光一凛,没有答话。小弥望着他真挚的面容,心底忽然有了丝难言的悸动。这丝悸动越来越大,直烧到了她的眼睛里,让她眼角酸涩。
尽管有梦,有相救,有把酒言笑,有相谈甚欢,林林总总,好像都在向她证明她与他之间某种奇异的不解之缘。但自从见到这人的第一面起,小弥心中就从未妄想过能与他平起平坐,抵手比肩。
她见过太多的富贵权势,也亲身经历过生死离别。虽然对世事仍懵懵懂懂,但她至少明白,有些人和事是不能妄图的。因为它们离自己太遥远,因为它们比自己高出太多,轻轻抛下一根汗毛,都能把自己打压致死。因此她在梅渊的面前,不自主地就把自己设定为“他所救下的孤女”,“在他家避难的人”。最多最多,也只敢幻想成为“他较为喜爱的小妹”。但她从未想过,这人会以朋友知音之礼相待,会处处为她着想,会尊重她,看重她,连最细微处都绝不将就。
如果说之前对他有爱慕,有追思,有幻想,有崇拜的话,那现在自己对他,就又多了一份坚定不移的敬意。不是对他的力量与权势,富贵与姿仪的敬重,而是对他这个人,对他的灵魂。想都没想,她就忽然生出了一种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感觉。
“谢谢。”她讷讷言道,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然而这两个字对梅渊来说,就已经完全足够了。他本就生着七巧玲珑心,此时虽不能完全猜透小弥心中所想,但从她面上表情的变换,也能大概把握个七七八八。况且他这人虽然天资无双,但平日里最不爱的就是这些耍心眼儿的小把戏,而是把更多的关注放在自己最直观的感觉上。此时他觉得小弥是真的不在意,真的喜欢这个惊喜,真的为之感动,那她就是真的不在意,真的喜欢这个惊喜,也是真的为之感动。
不再想别的,梅渊遥遥指着相邻不远处一座二层的楼阁,道:“我就住在那里,离你很近。这个宅院很大,只有你我二人,平日里别乱跑,如果要找我,就到那儿去。今日实在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说完,他冲小弥淡淡地笑了一下,如惊鸿翩舞,华茂春松。
正在小弥还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背转了身子,向门外走去。临出院门口时,他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半侧过身子,对身后道:“小弥,前尘往事不可追。”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得远,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仿佛蕴含了太多本不该出现的情感在里头。接着他的身影一闪,便出了院门,又把门从外面带上,就渐渐远去了。
小弥孤单一人倚着门扉,品着他临走时的那句话,心头一时百感交集。过了没一会儿,远处那间阁楼上也亮起了灯火,昏黄的,像是家的感觉。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夜渐渐凉了,而自己衣衫单薄,便也进了屋去。
绕过屏风,掀开帷幔,展开棉被,小弥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头顶传来的沙沙的落雨声,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没一会儿,她便抵不住连日来的惊吓与劳累,沉沉地睡了过去。
相邻的阁楼上,二楼朝向小竹屋的那扇窗户忽然开了。梅渊舒朗的身影斜斜靠在那里,阴影里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只是里面风云变幻,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正在思虑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的嘴角忽然一弯,那张风华绝代的脸顿如夜雪初霁,云开雾散。他洒脱地轻笑了下,随手从一旁的小几上拈起了一枚核桃,然后朝着竹屋大开的窗户出指一弹。倏地一下,只听轻微的破风之声,小弥屋内几根儿臂粗的蜡烛应声而灭。屋内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下来,只余几根细烛仍在燃着,笼出一片昏黄的光影,照着竹榻上朱红的睡颜。
第二日直到正午,小弥才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但并未下雨,只是天上依旧阴沉沉的,云雾翻涌。一阵凉爽的风轻轻吹来,挑逗起一床帷幔,都争先恐后地向着她的额头面颊拂来。小弥随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到了那扇大敞着的窗户,愣了半晌的神,才忽然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皮肤,并无一丝破损,又摇了摇头,头倒是有些痛,但不像是被雨雾侵蚀的,反倒像是宿醉的后遗症。
她心里有些纳闷,掀开被子放下双腿欲待下床,眼前又出现了一道屏风。上面画着邈远的山水,只有角落处用三两笔简单描绘了一个渔人,正在江面泛舟。她一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绕过屏风,转了出来,走到窗前,看着上面悬挂着的紫珠帘,她的脑海深处才略微有了些萌动。又向外望去,只见灰色的天幕下窗外楼阁林立,远近不一。最近处的一座阁楼,二楼上的窗户半开着,隐约可见里面靠窗放着一张小几,上面一盘圆鼓鼓的小核桃,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被凉风吹了吹,小弥的脑子里渐渐清醒了起来,昨日的记忆排山倒海,纷涌而来。她像小狗似的晃了晃头,像是要甩掉耳朵上的水珠。接着她迟钝地意识到,那个只在梦里出现过一次的神仙,如今已经切切实实地走进了她的生活。而同时,她最好的朋友,那个叫作无悔的少年,也是真的已经化作一抔黄土,永远离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