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容貌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脸型,五官,无不像是经过了极精确的度量。他的肤质极白,殊无瑕疵,整张脸竟像是用冰雕刻而成。而他的身形舒展颀长,各部分比例无不精准完美,就像是上天最杰出的一个作品,让任何人在他的面前都禁不住自惭形秽。
小弥一个忍不住,最先想到了那天从张部长家出来时,曾在外院见到过的几位贵妇,她们也有着无可挑剔的脸。可再一细看,就发现这两者之间其实有很大的区别。具体怎么样,她说不太上来,只是觉得这个人虽然形容奇异,但看上去却很自然,很顺眼。不像那些贵夫人们,好像顶着别人的脸似的。
此时他已经行到了小弥身前三米处,垂首淡淡地看着池中的她,身如寒冰,面如寒冰,眼如寒冰。
接着他说话了:“觉得可好些了?可还有什么别的不适的地方?需不需要用饭?”
就像是口中含了千年雪参,绣口一吐,字字句句如同冰击雪打,清泠泠的。明明是关切的话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机械得像是背书一般。好像有什么人给他下达了指令,而他就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机器人。
小弥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脑子里把他的话过了几遍,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完全听懂。“什……什么?”她有些尴尬地问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说得简单点,你的话……我听不太懂。”
那人却没有丝毫不耐,顿了顿,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下,就换了一种方法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要不要吃饭?”
“哦,”小弥恍然大悟,忙道,“很好,我很好,都好……了,没什么不舒服的。可……你是?昨晚……”她小心地措着词,希望自己也能把话说得漂亮一点。又想问问自己昏倒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救了自己的人去了哪儿,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时间兵荒马乱,语无伦次。
那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小弥猜测他是在试着理解她话的意思,也没有出声打扰。果然,他很快就消化了她那七零八乱的回答,并且机敏地挑选了小弥心中最关心的问题先来作答:“这里是梅先生的家,是他救了你,又把你带了回来。你已经在这里昏睡了两天了。”
听闻自己已经昏睡了两天,小弥心里着实一惊。又从他口里听到什么煤先生,好奇心大胜,连忙问道:“煤先生,就是那个大法师吗?”心里却道:这么神仙似的一个人儿,怎么名字这么古怪,竟叫什么“煤”先生!
眼前冰做的人眉头略略皱了起来,倒是显出了几分人气。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露出了恍然的神情,又像是觉得十分荒唐似的,竟不自主地轻笑了一下。小弥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心头委实觉得古怪又有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面无表情时便冷如寒冰,笑起来非但未能融化冰雪,反而将那冰层又加厚了几尺,越发显得寒寂落寞。
“既然他这么说,那当然就是了。”他随意地道。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小弥斟酌着说,在这样的人面前不自觉的就小心谨慎了起来,不想显得太急躁,太不矜持,但又着实忍不住心头的盼望,还是开口问道,“我能不能见见他呢?”
果然,听到这话,那人脸上略微显出了些不满。那表情很是细微,几乎不易察觉。但小弥天性敏感细腻,又兼心思聪慧,加之一直盯着他的脸,这点微小的情绪便没能逃过她的眼。心头略过一丝尴尬,她不禁微微涨红了脸,但又委实不明白自己的言行有何失当之处,不禁又有些气恼。
“先生今日身子不适,便让我先来照看你。等明日先生大好了,便会亲自前来。”他说话的语气又变得文绉绉的,末了又加了一句,“先生请你稍安勿躁,不必急着离开,先在这里多歇上一晚。”
小弥似懂非懂,仔细回味了几遍他所说的话,好像是说那人病了,还病得不轻,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连人都不能见——那该不会是在救自己的时候,到底还是被那佘看守伤了吧?心里翻腾起一股焦虑自责之情,面上就青一阵白一阵的。
正自惶惑间,忽的又是一声门响,比先前那声略重了些。
两人转头瞧去,只见门口先是出现了一只赤着的脚,踩在润白光滑的白玉台上,却硬是比那台子更白皙出尘了几分。而这脚的主人却好像是有些虚弱,站立不稳,先顿了顿,缓了一下,才又迈出另一只脚,走进门来。
他的身形一经出现,小弥的眼就再也挪不开了。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正常的状态下见到他,不是在虚无缥缈的梦中,也不是在危机四伏的窘境。可她惊讶地发现,眼前的人却并不像之前所见的那样健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竟真如之前那人所说的一般,受了重创似的。尤其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如今也是云山雾罩,深不可测。
见他过来,小弥身边那个冰人显得很是惊讶,疾步朝他走了过去。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那人就冲他淡淡言道:“不必忧虑,没那么严重,是我太疏忽了。”
朝他走去的人听了这话,在他身前三步处堪堪停住,就听得他又道:“我在这里待一会儿,不碍事的,你在外间略等我一下,我还有些事要交待。”
闻言,那人没再言语,上下迅速打量了他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房门又轻轻地关上了,立在门前的人缓缓转过了身,却并没看小弥,而是向着她对面的方向走了过去,行动间颇有些颓唐病弱之势。穿过轻扬的帷幔,他的衣袂也随着微风轻柔飘举,天人之姿,龙章凤质,好像是一幅行走的画卷。
到了池子的另一头,他停下了脚步,而后席地坐了下来。小弥这才注意到那里早就放置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就像之前在张部长家的仓库看到的一样,上面也是横着几道线。
他就坐在那木匣的后面,将双手覆于横线之上,略略思量了一会儿,接着指尖轻挑,“咚”的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继而又是接连几声,组成了一首悠远绵长的乐曲。小弥被乐声所染,一颗充斥着担忧,惊异,好奇,懊恼,各色情绪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透过氤氲的水汽,看着不远处宽袍缓带,低头弄琴的人,他的脸在帷幔飘拂间忽隐忽现,然心无旁骛,神色很是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