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秋末便提了包袱上路,想避过十里岗每年必至的暴风雪,但沿途路过了鞍马镇,那镇上的烟柳画桥,繁荣富庶是我这等山里娃前所未见的。逗留至夜间更觉此地乃人间天堂,不舍离去。幸得所带的银钱不多,待我将荷包翻了个彻底,顿时醒悟此次前行任务重大,不得再耽搁下去了。于时我急匆匆的打客栈房室里翻窗而出,再不顾门外怒火冲天直敲门讨我布料钱的绸纺老板。
还未至十里岗,我就被一场大雪阻住了道路。寒风刺骨,我心知难再前行,隔着急促的飞雪,我望见不远处似有座庙宇。加快了步履,我行至寺前,见门扉轻掩,推门的刹那我脚步一怔,复又若无其事的进入。
寺庙很破,房顶四角皆能泄风。我打了个哈哈坐上门旁的小草堆,这才注意到房前的佛像旁侧卧着一个老翁。他发如白雪,衣衫褴褛,只左手提着一个做工很是精致的木偶,形若少女,双目含泪,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惜。
见我打量,那老翁也朝我望来,双目眯了眯道“打哪里来的姑娘,独自一人,势必有什么要事吧。但你可知这大雪下了多少天了,近几天只怕是不会消停的。”
我搁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仍然可敬“恐是如此。”老翁见我不搭话了,取了一些身后的木材“小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坐过来陪我说说话,我也好有个理由烧了这点舍不得的木材暖暖。”外面黑云厚重,大雪纷飞,我搓了搓早冻得僵硬的手起身走了过去,与老翁对面坐着。
我仍旧不理人,怀里抱紧了包袱。老翁默然了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听听他的凭生。闲来无聊,我点点头。老翁讲起故事来,双目投进火堆,眼神中燃起了怅惘。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是屋内明明只坐了我与老翁两人,我转望向老翁的木偶,娇贵的女儿摸样,做工太好,神情栩栩如生,眼角挂着一滴泪,似要坠落。
老翁用木棒点点地,提醒我认真点,余光瞥了眼木偶,满是情深。我才醒然刚才入了魔怔。
他说他小时真是贪玩的很,一听见盘铃响就收不住脚,知道是演牵丝傀儡的卖艺人来了,就奔着那小戏台子去了,给三尺红棉台上木偶来来往往的傀儡戏勾了魂去。一高兴,干脆学起了傀儡戏。家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是真止不住,也只好由着他去了。于是他便这么入了入行,演了一辈子傀儡戏。
漂泊过了多少山水,卖艺的到底都是卖艺的,除了年轻时一股逍遥浪荡的劲,还能剩下什么呢
没个家,没个伴。一辈子什么都没剩下,除了这么个一辈子陪着他的木偶。
老翁没说完就哭了,拿补丁摞补丁的袖子揩脸,揩了再揩也揩不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顺着他口风哄了两句,干脆求老翁亮亮手艺,想不到这招好使,老翁擤擤鼻子止了哭,真给我演了一出。
其实我看不太懂戏文里咿咿呀呀悲欣交集,但那伴着盘铃乐翩翩起舞的木偶美得触目惊心,纵然知道只是丝线牵出的的举手投足,也活了似的叫人忍不住想挽手相搀,看完叫人不得不叹一声:真不愧演了一辈子。我由衷说:老爷子您可真不愧演了一辈子。
老翁听着这句,也抱着木偶笑了笑,笑完,脸色就变了。
一辈子啊,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儿,活成这么个怂样,就这么糟践了自个儿这一辈子。
怪谁?还不是怪这玩意儿。
他盯着怀里那精致木偶看了半天:大雪滔天,棉衣都置备不上,这一冬眼看都要过不去了,还要你做什么呢?都不如烧了——还能暖暖身子。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老翁手一扬,木偶就进了火堆。我拦也拦不住,话都说不出,满脑子只剩一句可惜。
然后那一幕,我此生难忘,火光舔过木偶一身绮丽舞袖歌衫,燎着了椴木雕琢的细巧骨骼,烧出哔哔啵啵响动。那一瞬间它忽地动了,一骨碌翻身而起,活人似的悠悠下拜,又端然又妩媚地对着老翁作了个揖。
它扬起含泪的脸儿,突然笑了笑,咔一声碎入炭灰。
那晚的火燃得格外久也格外暖,分明没太多柴火,一堆火却直到天光放亮才渐渐冷下去。
拼尽全力,暖了那么一次。
暖了那么一次,孤单了一辈子。
我后来再忘不了,忘不了老翁放声大哭的模样,嚎啕得就像个当年被爹娘拦着阻着不准去看牵丝傀儡戏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