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伊朗买的手工羊毛包有点脱线了,就在街边找了个鞋摊,请大叔帮我缝补一下。傍晚时分,人们下班归家去。街上车水马龙,喇叭轰鸣,在这样行色匆匆的气氛里,我心生文艺腔,泛了点旅人轻愁,拿出在奥里维尔买的陶笛,吹了起来。结果,立刻被补鞋大叔制止了,他控制不了汽车的喇叭声,总能对我的五音不全表示抗议。陆续有女人过来修补拖鞋。她们把脚一伸,拖鞋扔在鞋摊上,自己则光脚站着。补鞋大叔控制局面很有一套,没有让任何人逾越秩序,记得每个人的先来后到,我不禁对他佩服起来了。
早上的火车前往奥里萨邦的布巴内斯瓦尔。奥里萨邦沿海一带就是著名的迦陵伽战争遗址,迦陵伽战争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也值得一书。数十万人血流成河,使伟大的阿育王深受震动,从此皈依佛教,慈悲治国。
我对布巴内斯瓦尔没有兴趣,一下车就转去著名的圣城布里。抵达布里时,已经凌晨一点了。这个时间太坏了,走出火车站,看到周围都躺满了人。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是大胆地找了辆TUTU车说要去便宜小旅馆。要换了以前,或者换了其他国家,我可能不会凌晨一点找旅馆的,毕竟这个时间太坏了。可这是印度圣城布里,而且我自觉对印度的肌理纹路已经有所了解,心里没有升起惧意。
我被带到一家旅馆,服务生睁着疲倦的双眼说房间250卢比,退房时间是早上八点。我被这个变态的退房时间惊到了,旅行这些年,还没有听说过有这么早退房的。反复问了好几遍,都被打败了。实在很累,于是挣扎着说,那就200卢比吧。
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睡到早上八点,付200卢比,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多么美好的生意啊,服务生竟然不同意。还价不成,一赌气,跳上TUTU车,让司机把我送回火车站。白付了往返车费,领教了一下布里夜景,悲哀地回到了起点。
我想要上个厕所,然后再老老实实地睡到那帮无家可归的朝圣者中去。找不到厕所,请工作人员帮忙。那个善良的年轻男孩打开头等候车室,让我使用洗手间。对着镜子洗脸时,我起了一个贪念,我想要在这里过夜!
男孩同意了:“明天早上七点就要离开,可以吗?”
面前的这个男孩简直是神派来的天使,使我得以免除火车站打地铺的痛苦。在印度旅行,无论当时情况怎么抓狂,最终我都会得到帮助。
大门无法从里面上锁,男孩就把候车室大门反锁了才离开,既不影响他的工作,也保证了我的安全。我把两只沙发椅子排在一起,打开风扇,幸福甜美地睡着了。
犹如一道辉煌的幻影
早上七点神清气爽地离开火车站,找到了一家物美价廉的旅馆,房间很像我在瑞诗凯诗住的那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有个漂亮的庭院,前台也和蔼可亲。旅馆所在的这条街也是外国人厮混的地盘,在街上看到那种一看就是嬉皮了半辈子的麻花辫子的西方人,我就知道来对了地方,找到了组织。
来到布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35公里之外的太阳神庙,我的习惯就是把最吃力的事情先做完。太阳神庙在我心上已经萦绕好一阵子了,我一直有那种把印度著名神庙都看过来的想法,如果真想要完成“巡游神庙”这件事,那么太阳神庙就不可以跳过去。
这座神庙的看点是它未曾完成。12世纪末,甘轧王朝为了纪念在战争中打败了那拉新哈迪巴王,兴建了一座供奉太阳神的神庙。神庙的形状是由24个车轮支撑起来的巨型马车,每个车轮直径长达3米,并绘有精美雕刻。这个特别的车轮图案也就成为太阳神庙的标志。
据说当时建造这座神庙,发动了上万人,投入了甘轧王朝12年的税收。荒唐的是,花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它却因为建立在沙地之上而中途崩塌了,犹如一道辉煌的幻影。如今,主殿高达70米的塔楼仅存基座,舞殿则失去了屋顶,只有前殿较为完整。
太阳神庙的门票印度人10卢比,外国人250卢比。我异想天开,递了10卢比给卖票的人,说我要买印度人的票。他笑了:“即使给了你票,门卫也不会放你进去的。”“让我试试看!”
他竟然同意让我测试一下人品和运气。我捏着票,从两个门卫面前飘进去,果然被拦住了。他俩面面相觑,看我已经拿到了土著票,又一口咬定自己是印度人,不知道应该把我这个指鹿为马的老外怎么办才好。在他们犹豫的时候,我自顾自地飘进了太阳神庙,后面也没有传来“滚出去”的喝斥声。就这样,我只花了区区10卢比就参观了伟大的太阳神庙。印度人友好得不可思议。
太阳神庙虽然整体塌毁,海风侵蚀,日晒雨淋,风化得很厉害,但局部的浮雕仍保持得非常精细,绘有各种男女相拥的密荼那像。“密荼那”梵语的意思是爱侣。想想印度人也很神奇:保守得要命,电影上没有接吻镜头,婚前守贞,婚后也洁身自好,神庙上却刻着让人心跳加快的情色画面。神庙雕刻表现得如此热情激昂的,大概只有印度教了吧。我本以为只有克久拉霍才是性庙,结果在太阳神庙里看到的限制镜头一点也不少,而且有些已经超乎了想象,时常看得大惊,这样也行?
细看神庙的标志符号巨大车轮,原来车轮上刻着的八幅画像,也全是形态各异的颠鸾倒凤。印度的奔放缠绵是独树一帜的。春宫图这种东西只有在偷偷摸摸私相传授的时候才显得淫荡,如果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神庙里,那倒显得坦荡率真了。
神庙里除了印度游客和寥寥几个不怕晒的老外,还有几只细脚白鹭,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反正就是站在草坪上,来回晃着。除了我这样心里挂着“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问号的老外,印度人把它们当成正常存在的一部分,看都不看一眼。他们看我的眼神反而多一些,大概心里挂着“她是哪国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问号。
看得累了,就坐在一边休息喝水。附近有棵很高大的凤凰树,树荫下坐着两个印度中年男人,背对着我。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简简单单地安静坐着,像一幅优美的油画,静静地听任时光流水般逝去,没有挣扎,没有忧愁,没有对于静默的恐慌,也没有对于空虚的焦虑。忽然之间,我看到了印度的另一面。这样的印度,才是真正的印度吧。
那些把“恒河浮尸”、“火车挂人”当成印度的游客,更多的是在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事实上,恒河浮尸和火车挂人都不是印度的常态。在恒河边火葬被印度教徒视为神圣的终结,但有三种人是不可以火葬的,只能缚以重物沉入恒河,分别为被蛇咬死者、孕妇、婴儿,这些只是小部分而已。我在瓦拉纳西住那么久,都没有亲眼见过恒河浮尸,它当然是存在的,但并非寻常可见。至于火车挂人则更非印度实况了,我在印度坐了那么多次火车,从没见过有人坐在火车顶上的。这种火车挂人的情况,有可能是宗教节日时政府增加的免费专列,或者是郊区进城的福利性质的短途火车。
神庙也在佑护他的子民
午后回到布里,索性把札格纳特神庙也看了。这个看只是在外围走一圈而已。札格纳特神庙是东印度最大的圣地神庙,拒绝异教徒进入。这座建立于12世纪的神庙,比城市本身还要古老,以一尊高达65米的巨大白塔为中心。每年6月到7月,札格纳特神庙附近一带就会陷入可怕危险的狂热气氛,甚至有教徒根据传说,让车轮轧过自己以获即时的拯救。
当我走到札格纳特神庙附近,立即受到了震惊,并不是因为街上横七竖八肆无忌惮的神牛,而是因为这里的乞丐,我没有想到他们会穷成这个样子。我最受不了的是那些老太太,几乎是裸露的,没有尊严的,面前放一只饭盆,连钱也不奢望,只想得到一些米粒。我忍住心里的震惊,把刚刚买的一袋腰果放了进去。神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遭受这些?我自己呢,在无数次往世,我曾遭受过的最大折磨又是什么呢?我已经不相信现世的状况是投胎技术的偶然因素了。
这里似乎与我之前所了解的印度有些不一样,更悲苦更苍凉,众多乞丐围坐在札格纳特神庙前,并不围攻旅行者,也不眼巴巴地乞求施舍,只是安静地坐着,有时还淡然地微笑,坦承着他们绝对的贫穷。我感到不知所措,转身去边上的甜品店买了些食物,分送给四个乞丐,朝他们低头致意,疾步离开了。
旁观他人的痛苦,使我深感不安。当然,我并不是把痛苦仅仅限制在肉体或者经济上,我知道真正的痛苦是精神上的,可是物质上一无所有还是让人升起悲悯之情。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海边。烈日之下,走进了阴凉的网吧。坐在我右边的人突然开口说话:“May?”
一转头,啊,我的天,竟然是半年前在瑞诗凯诗有过一面之缘的澳大利亚金发帅哥文森特。原来他去了斯里兰卡住了两个月后,又回到了印度。他弟弟是冲浪教练,现在就在布里教冲浪,他就也过来住了,他之所以热爱布里,是因为在布里可以抽“甘佳”,也就是印度大麻。
文森特带我去参观了所谓的政府许可的大麻店,一条完全不起眼的街上,一家完全不起眼的店,大叔用秤砣称了称,把一把类似于草药的东西用纸袋包给他,才100卢比。
文森特住的旅馆很近,就在著名的“蜂蜜面包店”边上,150卢比,还有电视,并且整个阳台都属于他,以及一群猴子。阳台上能够奢侈地看到海景。他说,其实昨天在阳台上俯瞰街景时已经看到我了,当时我茫然地走在街上。他想叫住我,张了张嘴忍住了,觉得布里这么小,肯定会有其他更好的机会邂逅的。
文森特说得一点也不差。当我说起札格纳特神庙边上的乞讨者时,文森特笑笑说,别太担心,其实他们都不会挨饿的,札格纳特神庙每天都发放免费食物的,我都去吃过一次呢。
略略释怀了。至少神是爱他们的,神庙也在佑护他的子民。文森特向我推荐街角的那家餐馆Suswad,我去吃了两次,确实很赞,菜做得正点,而且价位合理。有一次去吃饭,正好停电了,就在烛光下默默地吃,吃完了一盘鸡,觉得胃还有空间,又要了一份鱼,这种吃货精神深受老板的赞赏。
自从我在迈索尔被RRR餐馆培养成为吃货后,这种潜质在布里又进一步发扬光大。我在布里的食堂是海边的MoonFish餐馆。我对MoonFish的热爱,真的没办法再多一些了,几乎把珍贵的每一天都义无反顾都交给了它。每次都是吃海鲜,不是一蟹两虾,就是两蟹一虾,价钱始终徘徊在三美金左右。坐在MoonFish的草屋里,看着孟加拉湾,手里掰着蟹脚,觉得人生若真有幸福瞬间存在的话,吃价廉物美的海鲜必居其一。
如果弟子准备好了,导师就会出现
离开布里的那天,我一时兴起,去ZHotel参观了一下,前几天一直没有推门进去,因为一看那个料理得井井有条的院子,就觉得价格不菲,还是不要进去自取其辱了吧!
不管如何,最后一天我还是推门进去了,真是一家理想的酒店啊!殖民时代的豪宅,墙上挂着南印度著名灵性导师“拥抱阿妈”的照片,据说老板是“拥抱阿妈”的追随者。
经理有一种适度的亲切,餐厅能看到海景,单人房整洁舒适,只需5美金。更让我惊讶的是,这种豪宅改建成的酒店,也有为女性旅行者提供的多人间床位,价钱相当白菜,简直就是为我而存在的,可我竟然没有心意相通地拍马赶到--悔得肠子都青了。
ZHotel成为我在布里的遗憾,忧忧戚戚地走出来,一位又瘦又高的白人老头正好回来。四目凝视,时间停了一拍,彼此都觉有话想说。他迟疑地问,我们有没有见过?我想了想,应该没有。
他是德国人,名叫托马斯,在印度已经15年了,一听15年这个数字,我立刻接受邀请,返身跟他回ZHotel聊天。这种在印度多年又有灵性追求的人,就是我的前辈,他身上肯定有什么我可以学习的东西。
托马斯的房间朴实整洁,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和老板是朋友。托马斯给我煮了杯茶,我端在手里,礼节性地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托马斯说:“你知道布里也有个修道院吗?”我知道,在蜂蜜面包房里,看过布里这个修道院出版的书籍。“托马斯,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不是真的?它很有可能只是你想象出来的投射,其实没有他人的存在,连你自己的存在,你都无法确认。”我有些悲伤地说。“小心你的话,小心!”托马斯面带惊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证悟了吗?”“不,我当然没有证悟,证悟怎么可能?我只是有时候在禅修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孤单。太孤单了,就睁开眼睛醒过来。”托马斯笑了笑,跟我说了很多他上师的事情,他在印度有过很多的上师。
我静静地听着,然后说:“我还没有导师,而且,我也不想要那种有很多弟子的灵性导师。”
“你希望导师只教你一个人吗?你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天资,会让有成就的导师只扶持你一个人?”托马斯挺犀利的,不过这种犀利我很欣赏,因为这显示了他的理解力,理解力上佳的话,沟通起来就容易多了。
“不是这个意思,托马斯,我没那么傲慢,我只是不想成为盲目追随中的一员。”我迟疑了一会儿,将自己在禅修时遇到的巨大障碍向他和盘托出。曾经有人说,如果禅修障碍太大的话,是一定需要明师帮助的。明师这件事情就像爱情一样,可遇不可求,我甚至不知道穷其一生能不能遇到自己心仪并且投缘的导师--后来听到一句话又醒悟了--如果弟子准备好了,导师就会出现。我确实没有准备好。
托马斯问我将来的打算。我说:“我不会放弃的,既然有缘接触到禅修,就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托马斯说:“你不能只说不放弃这么简单,一定要小心别让懒惰淹没,正确的路要坚持走。选择朋友的时候更要当心,错误的朋友会妨碍你的善业。你已经非常幸运了,能够自由地追寻想要的东西。”
突然明白了,原来不是运气,而是善业使我走了这么远。
看着托马斯,我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得去报名参加第二次内观禅修课程。取消了班加罗尔禅修课后,我已经懒洋洋太久了,也许托马斯就是神派来督促我的人吧。
托马斯请我留下来,说可以带我去拜访布里的修道院,至于今晚的火车票,他可以把那250卢比给我。我拒绝了,觉得自己在布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尽管遇到了禅修的同道中人,我还是站起身来,往加尔各答的方向而去。世无可恋之人,亦无可恋之事,这种无牵无挂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