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在斑驳的土墙上,旁晚时分,天气褪去了盛夏的酷热,书瑶和弟弟书斌从高高的沙堆上滑下,那暖暖的滑滑的沙在屁股上滚过的感觉,真是说不尽的舒坦!他们姐弟俩每天都玩儿的舍不得回家,只当有天黑透了,妈妈又再三的呼唤时,才恋恋不舍的从沙丘上滑下来,这时往往快十点了。该睡觉了,妈妈总是拦在家门口不让他们进门,应为他们的衣服兜里、衣服角里藏了太多的细沙,直接上炕睡觉会撒的到处都是,摸起来涩涩的,很难清理。
“把衣裤脱下来,把每个衣兜都翻过来抖干净!”
玩得太累了,他俩都来想偷偷溜进家门,没想到这次又失败了,只好按妈妈的吩咐脱下衣裤,有气无力的抖了两下。
“不行,使劲抖,干净了才能上炕睡觉!”
一听这话,他俩立马上下挥动着手臂用力摇晃着,身子也跟着也跟着前倾后仰,样子就像中电了一样,妈妈被他们逗得笑出声来。
两姐弟躺下后,爸妈关了灯,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地看着电视,正当书瑶昏昏入睡之际,爸妈的话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书瑶已经七岁了,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咱们是不是得让她上学啊?”这是妈妈的声音。
“女孩子用上学吗?咱们这代人很多女孩子都不上学,小时候在家里帮着干活,大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
“可是那样就只能嫁个受苦人,不是种地就是放牧,像咱们一样受一辈子的苦,你看她二舅,去年刚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就能分配到城里工作,脱离农村在城里生活,以后他的孩子也能办城市户口,做城里人,多好啊!”
“可是怎么上呢?到哪儿去上?咱们牧区没有学校,镇上的学校只有初中才有宿舍,上小学只能住在别人家里,我又没有亲戚…”
“不管怎么样,书瑶一定要上学,别像咱俩,两个人加在一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前年我爸给我写了封信,等找到识汉字的人给看看,说我大兄弟结婚,一看日期,都过了日子了。我问问我的兄弟姐妹吧,看看已经成家的有没有人愿意收留她在家里上学,我们兄弟姐妹九人,总会有办法的。”
“为什么妈妈有那么多亲戚,爸爸却没有亲戚呢?”是啊,书瑶长这么大,还从没听爸爸说起过什么亲戚。
“你要是想知道,爸爸就给你讲一讲。”爸爸伸手拿了窗台上的二锅头白酒,扬脖喝了一大口。
“爸爸出生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解放,那个时候国家内战,听说太原战役打了很久也很艰难,战争使我和家人失散,把我变成了孤儿,好心人在路上捡到了我,解放后把我送进福利院。”爸爸手指夹着烟,却很久没有吸一口。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父母在哪里,我只知道我是1948年出生的,当时福利院里和我一样的孩子很多,都是战争给害的!”爸爸的声音有点梗咽了。
“六○年的时候,全国闹饥荒,我辗转来到内蒙古,靠给人打零工过日子,后来又给社里放牧,再后来我分到了自己的牲畜,这才过上了现在的日子。”
“那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好多苦!”
“是啊,爸爸吃的苦受的罪是说也说不完哪…”爸爸吸了一大口烟,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书瑶还是第一次听爸爸说了这么多的话,他总是沉默的,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爸爸的身世。他是个好人,就是爱喝酒,喝醉了散酒疯,妈妈和姐弟两个最怕他喝醉了,一见他喝多了就赶忙去外面躲起来。
书瑶本来玩累了,平时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可是父母的话让她失去了睡意。关于上学这件事,她以前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听说这个哥哥上小学了、那个姐姐上初中了,没想到自己上学这件事就这么突然被提上了日程,上学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她平生第一次就这样失眠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经常听到父母讨论她上学的事,她一边看着《西游记》一边听他们聊天,神奇的孙悟空也阻挡不了她对读书的好奇,她既盼望又担心,心里终日惶惶的,至于担心什么,七岁的她也说不清楚。
经过母亲的种种努力,书瑶上学的事终于有了着落,上学的地点定在了农村的四姨家。对于四姨,她没什么印象,妈妈说曾经带她去过四姨家,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书瑶,明天就可以出发去上学了,有收驼绒的刘叔叔开车去镇上,我们可以搭车,晚上赶紧和妈妈一起收拾一下东西吧。虽然现在离开学还有好几天,但搭个车不容易,错过这趟,怕赶不上开学了。”妈妈刚从邻居家回来,还没喘过气来。所谓的邻居,在牧区,最少也得在三五里开外,妈妈中午出去打听顺车,步行到晚饭的时间才回来,他们姐弟俩都有些饿了,妈妈说完就下厨房做饭去了。
吃过饭,妈妈开始收拾她的东西,不过就几件衣服,包括两身换洗外套和棉袄棉裤,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她会有多少行李呢?可她还是有些纳闷,现在才夏天,妈妈怎么就连棉裤都带上了?她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书瑶,这次你去了四姨家,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搭个顺车去看你呢。”
第二天一早,书瑶和妈妈要搭的顺车就到了她家,是一辆深绿色的212吉普车。这个收驼绒的刘叔叔每年都会来牧区几趟,天回暖的时候,骆驼就会褪去身上厚厚的驼绒,这时候就是牧民们收获的时候,买卖人也忙起来,一趟趟的载来瓜果蔬菜,载去满车的驼绒,这样来回都不白耗油,很是精明。她和弟弟最盼这种车来,那意味着独一无二的美味啊,家里连辆摩托车都没有,去镇买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婶子准备好了吗,好了就上车走吧。”那个身体臃肿的中年男人一下车就向早就迎在门口的妈妈催促着。
“先进家喝碗茶,我这就做饭去。”妈妈把买卖人让进家门,倒了茶。
刘叔叔一边吹着茶碗里的热气一边说:“饭就不吃了,还是抓紧时间走吧,我们买卖人时间紧,赶回去还得谈买卖,本来准备下趟再来你家,听你捎口信说孩子上学要搭车,就一早赶过来了。”
“那真是麻烦你了。”爸爸拿了两个装面的白色布袋,把家里木杆上晾的干肉装了两半袋,吩咐妈妈一袋给四姨带去,一袋给这个买卖人。
“我那俩儿子就爱吃这个。”刘叔叔笑盈盈的说。
妈妈已经拿一个土黄色的大提包装了她的行李,交代了爸爸几句,拉着书瑶就要走。这时弟弟不干了,他从来没离开过妈妈,看着妈妈要走却只带姐姐不带他,急得一把抓住妈妈的衣襟哭闹起来。
“妈妈、姐姐、妈妈、姐姐,别把书斌丢下,我也要走,我也要走!”
“书斌听话,你不是知道妈妈要送姐姐去四姨家吗?姐姐要去学文化,要不就得做睁眼瞎。”
“我也要学文化,我也要去四姨家!”四岁的弟弟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妈妈掰不开他的手,爸爸过来抱着他才把他拉开。
车子后面都转满了收来的驼绒,书瑶和妈妈挤在前座上,好在她和妈妈都很瘦,不怎么挤,只是驼绒散发出浓郁的怪味,刺激着他们的鼻子直想打喷嚏。
车子慢慢的启动了,她回头看到弟弟挣脱了爸爸的怀抱,跟着车子在后面跑,小小的身子一颠一颠的,像一棵风中摇曳的小草,他一定还在哭泣吧。
车子慢慢走远了,她的家、屋旁的柴垛、屋后的沙丘、门前的水井、拴在牧场上的驼羔就像一幅画慢慢的在眼前后退,弟弟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个黑点,她死死的盯着,好像怕忘记了这个她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她是弟弟唯一的玩伴,她走了,弟弟会不会很孤单呢?
本来是和妈妈一起走,书瑶并没有感到太多离别的悲伤,但想着弟弟,她还是心里空空的,像是就这样远离了什么,亦或是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