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雨下得很大,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叭叭叭的声音,像正在运作的雨刮器,有规律地摆动。路面很滑,于是速度放慢,小心翼翼踩着离合和刹车。
虽然路程不远,可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客厅没人,却开着电视,电视里的声音像是有回声的功效,让原本不大的客厅显得空旷静寂。
车上没有伞,所以从隔壁小区停车场到家的距离是淋着雨跑的,倾盆大雨像泼水似的撒在T恤上,粘住了皮肤,所以一进门便冲进卧室拿起睡衣,迫不及待进了厕所,预备先好好洗个热水澡。
客厅里屏幕上的声音依旧在响,老套路的剧情,男主爱上了女主,可男主的家族却不支持这段恋情,于是利用各种阴谋手段迫使两人分开,男主苦苦哀求女主,女主强忍着痛楚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他,剧情演到分别的时刻,背景音乐是轻悠悠的情歌,男女主角镜头分别被切割,在荧幕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包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将电视按下了关机键,静止的除了屏幕上鲜活的画面,还有那段没有唱完的情歌。
转过身回到卧室,还没来得及坐下,妈妈便出现在了门口,倚着身子靠在门上,身上披着一件红色满满卡通图样的睡衣,表情严肃地像是一位正在预备处罚学生的老师。
“还没睡?”我把头上的毛巾取下来,擦拭着发尾上还在往下滴的水珠,好让头发干得快一点。盛夏,是一个不用吹风机的季节。
妈妈直直地看着我,将手放进了那两个大大的睡衣口袋里,问,“今天不是不上班吗,怎么回来这么晚。”说着走进屋里,坐在我的床边上,“我和你爸等你吃饭等了好久,电话也不接。”
“哦。”我迟钝地愣了几秒,不习惯这样的温柔,总觉得老妈说话时那双凌厉的眼神里是另有信息的,我放下毛巾坐到她旁边,手还不闲着张得很开不停地顺着头发说,“跟同事出去玩儿去了,手机开静音,回来才看见,也懒得回了。”事实上回来后也没碰过手机。
“是吗?”声音不大,却带着浓浓的尖锐,很明显这是句疑问句。顿了顿,老妈接着说,“平给你爸爸发过短信了。”
手上的动作缓了缓,只是很浅的,不想被察觉,很快又往下顺着头发。我笑着,很勉强,“他给我爸发短信干什么。”说话的时候语气故作轻松,却一直避开她的眼睛上下摆动。
“他说你们分手了。”妈妈侧着头看我,听不见她语气中的悲喜,却听见了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意味。
木头似的沉默。
“为什么要分手?”妈妈见我不说话,继续问道,眼睛里一种摄人的光,好像被分手的那个人是她儿子,而我是甩掉她儿子的别家女儿。
我盯着地面的淡黄色地砖不说话,心底像被什么奇异的东西轻轻冲撞着,良久。我想说,没有为什么,抬起头的瞬间临时把话改成了,“我不喜欢他了。”说话的时候心底涩涩的,如同喝了一泡没被泡好的生茶。
“平对你不好吗,事事顺着你,她爸妈对你不好吗,又是给钱又是买衣服的,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又不花心又疼你,你又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婆婆,又没脾气,还那么···”意料之中的反应,像站在菜市场讨价还价让老板苦着脸摇头的阿姨。
“妈。”一股浓烈的酸楚涌上胸口,我沉沉叫了一声,把指甲往肉里送,“他那么好,你嫁好吗?”
他那么好,你嫁好吗。一句没有经过消化的话像一桶冰水似的泼在了老妈的脸上,她的五官僵在了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位置,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她推出了房门,隔绝在外的除了那双差异的眼睛,还有那句声音高高的,“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女儿。”
窗外大滴的雨豆子似的洒下来,洒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是一段有节奏的架子鼓在跳动,偶尔伴着几声轰隆的雷声,又像是架子鼓中故意穿插的一段乐动。
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着的,还没来得及关,雨做了重重的帘子。我光着脚走到窗户边看雨滴,夜太黑,只能伸手触到雨水重重的打在掌心里然后顺着纹路消失。
平,我的老大。
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我和妈妈是兴奋的,相反,三个小时的路程里爸爸的眉头没有张开过,本是光滑的额头上像钢锅里煮沸了后的牛奶上浮上的那层白膜,嘴一吹,邹成一叠,需要一大口才能将它吞进胃里。迫于无奈的点头和随行。
老大的老家在传说中恐龙的故乡自贡,本是过年看灯会的高峰期,一路高速还是晚了一个小时到达,老大和他父亲早早地就在高速公路出口处等我们。
老大的父亲长得很瘦,却没有他高,头上的发丝很少,加上掺杂着许多白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只是冲着我们笑,伸出那双地图般的手掌和我的父母相握。
车子停在老大家院子前的马路边,黄色的泥土和缓坡。院子是由干竹子和许多树围成,像是一道弓形的花园,往里一眼便能看见他家的泥瓦色平房。虽说早知道老大家条件不是很好,可站在院子里的爸妈还是互相用诧异的眼光看了看对方,才缓缓地朝里走。
院子进去的正对面是客厅,放着简洁干净的柚木色家具,沙发,茶几,电视,冰箱。茶几上放着彩色的糖果和豆子,拼成好看的样子搁在大圆盘里,旁边还放着两瓶大瓶装饮料,一看就是提前准备好的。
老大和他父亲热情地招呼我爸妈坐下,在厨房忙着做饭的平妈也闻讯赶了出来,身上围着格子围裙,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上面是满满的油渍。
平妈脱下围裙的时候还是很漂亮,虽然不是标准的瓜子脸,也不施粉黛,衣着简单,却总不失她那个年龄特有的魅力。身材很好,个子很高,我在想老大的身高应该是像******。
见过平妈两次,一次是他父母来他工作的地方看他的时候,也在那个乐园里,老大工作忙,我一路相伴。一次在CD,平妈和着众亲戚,大老远为了吃一顿结婚酒席。
平妈很爱说话,特别是老大小时候的事,她总是一边说一边挽起我的手,像个爱讲故事的老人,我只是默默听着,偶尔回应,对于过分的亲昵显然有点不习惯。
那一天平妈准备了很多菜,堪比满汉全席。大圆桌上被各种鸡鸭鱼肉放得不留缝隙,连六人吃饭的碗都得抱在手上没有地方放,席间平妈平爸不停地给我夹菜,给我爸妈夹菜,老爸皱着的眉头终于在这一家人的热情中舒缓了些。
午饭后,开着车去了自贡市区。轿车明明装得下六个人,可平爸怕麻烦坚持骑摩托车,老大坐在平爸的摩托车后面,让平妈和我们一起。于是我们开着车跟在平爸的摩托车后面。车内开着空调,温暖、沉闷,而车窗外是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和冬日凛冽的寒气。我透过玻璃看着老大被大风吹得立起来的头发,鼻子里酸酸的。
市区很是热闹,看不见山丘,也没有了黄泥巴和水塘。和我们的城市一样。
六人行去吃了自贡最有特色的富顺豆花,蘸着加满小米椒的碟,辣的涨红了脸;看了最有名的自贡灯会,立在宫殿下面,花了眼;逛了许多条街,直到人人喊脚疼,平妈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替我买了身新衣;最后,吃了宵夜,道了再见,我们又开着车匆匆往回走。
爸爸是不喜欢老大的,从一开始便是,但那日过后他父母的热情让他的固执缓解了不少。
自贡之行的先决条件是,不管多晚当天必须回,所以到家时,已经凌晨两点。
雨越下越大,雨量大的飘进屋里,还伴着比刚刚更隆重的雷声,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捂紧耳朵,赶紧侧身关上了窗户。
上床前将搁在包里还未来得及看得手机拿了出来,果然,爸妈的十多个未接。他们也真够闹腾的,明明都没接很明显没听到啊,两个人的手机号换着打。
铺好席子我卷着身子靠在床头上,手机一声轻微的震动,眼睛一触到屏幕便顿住了,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联系的名字突然在屏幕上闪了一下。
老大的短信上说,打雷了,你害怕吗。
六个字,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