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腐味飘荡的牢房之中,精钢长刀闪着冷森的寒光,安静地躺在陆羽的脚前。
李达看着黑衣老人周身散发出的强横气息,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无法抑制地生出逃跑的念头,双腿乱蹬后退,直到后背靠上冰凉的石壁,才醒悟过来自己身在县衙大牢之中,遁地无门。
“你们不能杀我!”李达脸色苍白,颤抖指着陆羽,像疯子般撕心裂肺地大喊着:“陆羽……陆羽!你不能杀我!我有军职!你杀我便是犯了杀头大罪!杀头……杀头!”
月光透窗而入,映得陆羽面色有些微白,他一会儿看看李达,一会儿看看长刀,又看向黑衣老人,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仿佛捏着李达的心跳,一提一放,心跳时缓时快。
月光下,陆羽看着锋利的长刀,终是叹了一口气,自嘲似地笑了笑,转身向黑衣老人道:“前辈,我不想杀他。”
黑衣老人似乎早已料到陆羽的答案,平静说道:“为何不杀?”
陆羽沉吟片刻,复恭敬一礼,道:“此人不是我的仇人,我找不到杀他的理由。”
黑衣老人沉默片刻,道:“此人先前抢你银两,后欲擒你入狱,处处针对,何以算不得你仇人?”
陆羽微微一笑,道:“此人虽然可恶,但与我而言,不过是些过节不快罢了,一无杀我父母,二无辱我妻儿,三无害我亲朋,自然算不得仇人。”
“人心险恶,今日你不杀他,来日他寻得机会,一定杀你,”黑衣老人语气依旧平静,只是一双凌厉眼神似乎透过黑色布罩,直射陆羽内心:“便是如此,你也不杀?”
陆羽回答得很干脆:“不杀。”
黑衣老人点点头,又道:“如果你不杀他,我便杀了你,你杀不杀?”
陆羽的回答更干脆:“杀。”
黑衣老人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何须在意他是不是你仇人呢?只需把他当做你必杀之人,杀了便是。”
陆羽摇摇头,道:“我还是不想杀。”
“你这小子好生不讲理!”黑衣老人微怒,叱骂道:“堂堂大唐男儿,莫非连杀人的勇气也没有?”
陆羽顿时觉着有些好笑,到底谁才不讲理了?哪有这么逼着人杀人的?
“前辈,你为何一定要我杀他?”陆羽恭敬行了一礼,真诚问道:“我与此人之间过节,似乎与前辈无关吧?”
黑衣老人沉默半天,似乎被陆羽问住了。
陆羽也不着急,安静在一旁等着,对方黑衣夜行而来,弄翻数十狱卒,为得只是让自己杀了李达,如此行事,必有其因。
他有一种感觉,这黑衣老人似乎对自己很熟悉。
“世间险恶,你不杀人,人便杀你,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你便必须学会杀人。”
黑衣老人沉默半天,看着陆羽沉声道:“心地善良固然可贵,但你将来面对着别人的阴谋算计,一味的心慈手软,只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陆羽正色行礼:“多谢前辈教诲,我知晓了。”
黑衣老人点点头,缓缓转身看向李达:“此人你当真不杀?”
墙角里的李达,原先听着陆羽的回答,已然松了一口大气,此时见黑衣老人看向自己,原本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陆羽笑了笑,道:“当真不杀。”
便在这时,牢房外传来接连不断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如战鼓作响,震得脚下的青石板都隐隐颤动,还有阵阵铁器碰撞之声,清晰地回荡在牢房之中。
陆羽心底一沉,这种军队独有的前进之声,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更何况,如今的他神庭已开,感知敏锐,即使身在牢房之中,也清晰感觉到此时正有大唐军队在外面集结。
军队集结在外,黑衣老人仿若未觉,只是平静道:“既然你不杀他,那便走吧。”
说罢,老人负手迈步,悠闲地离开了牢房。
李达如获大赦,整个人瞬间瘫坐在了地上。
陆羽颇为担心地跟在黑衣老人背后,老人先前展露出了无比强大的实力,但此时门外正有大唐军队严阵以待,老人孤身一人,只怕难以安然脱身。
从今晚种种经过来看,老人对自己应当没有恶意,甚至可以说有着莫名的善意。
虽然不知老人身份,但陆羽还是有些许感动,是以此刻不免有些为老人担心。
监狱大牢外此刻点燃了很多火把,把周遭照得极为明亮,数百军士铁甲铿然,在火光之中闪耀着冷森的银光,肃杀之意弥漫场间。
军队前一名中年男子身着赭色官服,傲然而立,面色凝重,正是林县令。
黑衣老人带着陆羽刚踏出牢房,利刀飞速抽离刀鞘的摩擦声顿时响作一片,数百柄精钢长刀冷光凛凛,在火光之中散着慑人杀意。
“陆羽?”
陆羽刚一踏出监狱大门,林县令便看到了他,顿时脸色一变,小声惊呼了一声。
陆羽自然也看到了林县令,当即苦笑一声,远远朝着林县令行了一礼。
林县令没有回应,目光落到黑衣老人身上,寒声喝道:“何方狂徒!竟敢硬闯监狱重地,伤我大唐兵士,还不俯首认罪!”
身前数百持刀兵士虎视眈眈,黑衣老人负手而立,缓缓转头看向陆羽:“眼下我被数百军士包围,你还不快走?今夜之事与你无关,想来林县令也不会为难你的。”
陆羽有些紧张地抹去额上冷汗,勉力笑道:“前辈为了我硬闯监狱大牢,我无以为报,又岂能在此刻丢下前辈?”
同时又以极小的声音说道:“前辈若是脱身不得,可出手擒住我作为人质,林县令等人必然不敢逼得太狠,那时前辈定可脱身!”
黑衣老人盯着陆羽看了半天,似乎笑了笑,而后摇了摇头。
远处的林县令呼吸有些急促,黑衣老人看似寻常,却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重如山岳,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今夜之事与陆羽无关,”黑衣老人缓缓步入场中,平静道:“至于那些狱卒,只是昏了过去,老夫从头到尾未杀一人,何来认罪之说?”
林县令沉声道:“阁下硬闯监狱大牢,已是重罪,唐律不容。”
黑衣老人点点头,扫视着他身后那些挤满街道的铁甲军士,道:“你们留不下我。”
老人语气温和,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却是令集结在此的青阳军士们齐齐皱起了眉头,眼中怒火中烧,握刀的手掌更用力了一些。
林县令面露愠色,一声呵斥:“狂妄之徒!”
大袖一挥,紫竹画笔凌空而起,林县令探手执笔,眉心神庭处一点银光闪现,四周的天地灵气立时如溪流般汇聚于画笔之上,大放光芒。
林县令虚空作画,墨线起伏,灵气汇聚,一块嶙峋巨石虚影立时浮现半空,随着灵气汇聚,忽地墨影变化,化为无数朵绽放青莲,而后炸开,无数片墨影花瓣飘散而落,没入数百军士长刀铁甲之内。
长刀铁甲之上光芒一现,只见数百军士精神为之一振,竟是齐齐呼喝出声,其声如奔雷,响彻夜空,所有人面上都带着狂热之色,在火光照耀之下更为耀眼。
这正是画师在战场之上的作用,凝聚天地灵气,为己方军士加持能力,振奋士气。
陆羽看着气势冲天的军士,心底一沉,再次为黑衣老人捏了一把冷汗。
黑衣老人孤立场中,一人直面数百军士的森然杀意,一动未动,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杀!”林县令一声令下,数百军士再次齐喝一声,以飞快的速度发起冲锋,如银色河流一般朝黑衣老人涌去,刹那间,吞没了黑衣老人的身影。
数百军士杀至身前,黑衣老人终于动了。
没有后退,没有出拳,没有先前舞动长刀拍飞狱卒时的挥臂,黑衣老人只是上眼皮与下眼皮接触了一下,然后分开。
他眨了一下眼睛。
老人深陷的眸子里,颜色渐深,而后射出一道金色光线,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百道千道,连成一片,刹那间,老人的眸子如同炽热白日,大放光芒。
炽热的光线于老人眸中迸发,瞬间盖过周遭的火把亮光,将整个监狱大牢前的街道变成了白昼,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冲锋在前的军士猝不及防,捂着被光线刺得一阵剧痛的眼睛向地面倒去,顿时铁甲落地声,轰然倒地声响作一片,紧跟其后军士来不及躲闪,脚下一绊,也摔倒在地,数百人便在顷刻之间倒作一片。
“天罡元气!”
林县令看着老人的眼眸大放光芒,双眼瞪得浑圆,惊呼道:“你竟然是造化武者!”
丹青一道备受推崇,但画师者万里无一,武道一途却无诸多限制,极易入门,是以丹青世界之上,最多的还是武者。
武者修炼肉体,汇聚天地灵气于丹田之内,炼化为自身武道元气,等同画师之画意,拥有诸多玄妙,威能强大。
武道一途虽然易学,却极其难精,肉身终有桎梏,武者起步之后,要想再进一步,万般艰难,灵药功法,缺一不可。
正因为如此,当看到老人眼中光芒大放之时,林县令才会如此惊慌。
造化境武者,即便在整个丹青世界也算得难得的高手,根本不是他一名人品画师便能应付的存在。
站在老人身后的陆羽,心中震惊绝对不下于林县令。
他想象过老人虎躯一震,大发神威地摆平数百军士,而后潇洒离去的画面,只是这一幕真的发生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还是小看了老人。
“这样的高手……为什么要帮我呢?”
陆羽看着老人结实的背影,心中疑惑更盛。
黑衣老人眸中光芒渐熄,没有继续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县令:“你还要留下我吗?”
林县令面上青白交加,艰涩开口:“前辈修为高深,本官远远不是对手,但终究还是要试上一试。”
黑衣老人摇摇头,叹道:“似你这般执拗之人,其实不适合做官。”
林县令紧抿嘴唇,一言不发,赭色官服无风自动,紫竹画笔凌空而起,紧接着林县令的手指上渗出斑斑血点,很奇异地悬浮而起,染红了银毫。
以血为墨。
紫竹画笔蘸染鲜血,剧烈颤鸣,在半空之中飞速画出一道血线,刹那间红光大作,一股厚重画意油然而生,朴实无华。
画笔游走之间,一块长形血石浮现半空,红芒闪动。
林县令面色惨白,仿若被抽干了鲜血,便连嘴唇也变成了白色,然而他却面带微笑,郑重道:“请前辈赐教!”
“教”字未完,长形血石骤然暴涨,如天外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红芒,直射黑衣老人!
血石飞快,霎时便飞到了老人身前不远处。
黑衣老人微微踏出一步,一拳击出。
拳头去势极快,比血石更快,霸道至极地将周遭所有灵气都挤了出去,紧接着,正面对上了血石。
“砰!”
一声巨响,拳到,石碎。
石碎如雨,如暴雨。
碎成无数石块的血石迎风展开,化为无数道锋利血色小剑,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其势磅礴无比,迸射而出!
血石藏剑,石中剑!
黑衣老人收拳,暴喝一声,其身气势大放,刹那间狂风大作,凌厉而刺的血色小剑剧烈颤鸣,在狂风之中失去了方向,如断线风筝一般杂乱无章地朝四周冲了出去。
“轰!轰!轰!”
血色小剑迸射,撞在墙上,地上,屋顶上,顿时暴起无数巨响,如璀璨烟花怒放,炸起碎石无数,响彻夜空。
沛然无比的气势扑面而来,林县令如遭重击,一口鲜血顿时喷出,整个身子被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带动,狠狠飞出数丈,重重地跌在地上。
胜负已分。
林县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抹掉唇边的鲜血,看着场间烟尘大作,心头一惊,面色更为惨白:场间还有倒地的军士!
顾不得自身伤势,林县令拔腿飞奔,便要冲入烟尘之中,却见一道黑影自烟尘之中激射而出,下意识顿住脚步,探手一抓,入手的却是一颗通体黝黑的药丸。
“服下此药,你之伤势当无大碍,那些军士安然无恙,你自可放心。”
黑衣老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消失天际。
灵气涌动,驱尽烟尘,林县令看着果真毫发无伤的数百军士,这才松了一口气,四下环顾,却是已不见黑衣老人与陆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