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尽的黑暗。
沉寂。荒凉。忧伤。压抑。
......
黑暗的情绪,在黑暗的世界里蔓延。
路路夫浸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周围全是吞噬万物的漆黑一片。分辨不出上下左右的方向。时而感觉好像在漫无目的飘荡,时而又感觉处于绝对的静止。
黑暗是无尽的虚空。恍惚间黑暗又化为可触及的实质,一种粘稠,沉重的实质,正在挤压着他,带给他无法描述的痛苦。
他看不到自己。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没有身体,痛苦从哪里来?
他不知道。
黑暗如此粘稠,如此滞重。紧紧的包裹着他,就像厚厚的松脂包裹住了一只蚂蚁。他无法动弹,甚至连转个念头的力量都没有。
绝对的真空,虚无到支撑不起任何念头。
连思考都做不到。
唯一还能剩下的,只有感觉和情绪。
只有感觉和情绪,产生于虚无之中,不需要任何外来的力量驱动。
酸的感觉,苦的感觉,滚烫,冰凉,疼痛。
悲伤,寂寞,得到的满足,放弃的不舍......简单的情绪,复杂的情绪,如同转动的走马灯,一一从心底掠过。
无尽的黑暗里,他被情绪的漩涡带着四处漂流。
突然,一股愤怒的情绪莫名升起,瞬间占据了整个虚空的世界。灼烫的感觉伴随着剧痛,猛扑过来。疼痛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具体,让他一下子感到了身体的存在。
剧痛。胸部腹部,仿佛都要被撕裂,扯断的剧痛。火烫的感觉塞满整个胸腔,仿佛活火山里沸腾的岩浆,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四处寻觅着出路。
嗡!
让人眩晕的震荡回响在耳边,与此同时,一点亮光在黑暗中倏然闪现。
亮光就在他的正前方。亮光非常微弱,却让他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眼睛,他又感觉到了他的眼睛。
愤怒的情绪燃烧到极致,一个执拗的念头从他心底破茧而出:
“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疑问刚刚在脑海中闪现,胸腔里翻滚的岩浆就找到了出口,从嘴巴和鼻子中汹涌喷出。
扑!扑扑扑!
一股股滚烫的血箭从口鼻中狂标而出,路路夫身体猛地一颤,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扑!
再喷出一口鲜血,胸口沉重的阻胀感稍稍减轻。他艰难的转了转头,扫视了一眼周围,发现依然身处密室当中。黑暗中的亮光正是面前安静燃烧着的牛油烛。
意识如决堤的洪水倒灌回他的大脑。他瞬间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刚才,居然是......昏睡了过去。
他嘴角勾出一丝苦笑,暗暗责怪自己:千辛万苦的逃回这里。现在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刻,自己怎么能这么不中用,居然躺在沙发上就昏了过去。
半凝固状的乌黑淤血还在顺着他的鼻孔往下淌,拖出了一条颤颤巍巍的血涕。下颌、胸口、身下的犀皮沙发、沙发周围的米黄色方砖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团,稠腻的猩红花团锦簇,正是他刚才苏醒的时候,不经意间一个翻身,从口鼻中涌出的巨量淤血,喷洒出的恐怖作品。
耳朵里,单调嗡嗡之声犹如潮水,还在响个不停,让人眩晕。这是身体在极度虚弱的状况下拉起的警报。眼睑干涩而沉重,倦怠的感觉就像一座大山,狠狠压在他的额头,让他精神恍惚,只想倒头就睡。大量失血的身体,就像被脱过水的海绵,干渴且没有力量。
挂在鼻尖的血条,本来只要一抬手就能擦掉。但这个在平时无比简单的动作,此刻却变得甚为艰难。
现在的他,感觉自己就像二次战争里,被麻风矮人们丢弃在北风荒野的古旧投石车,风吹日晒,年久失修,肌肉就像烂透的兜布,关节如同锈蚀的机括,一个不小心就会整个散架。一举手一投足,都必须小心翼翼,全神贯注。
所以,他没有精力去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强振精神,迅速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首先第一件事,是搞清楚自己究竟昏睡过去了多久。半天?一天?两天?
暗室中的空气静若死水。但外面的世界,云谲波诡,完全就是一团找不到线头的乱麻。这团乱麻被一只藏在幕后的黑手牵扯着,正在四处滚动,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
他一路狂奔,落荒而逃,根本无从得知外面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状况。是剑拔弩张,危机伺伏,还是已经天翻地覆,水落石出?
不同的时间,他必须采用不同的应对。
在这个分秒必争的节点上,时间就等于机会,拖延就等于自杀。随着时间流逝,微风会化为飓风,暗流会转成巨浪。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对方才的失血昏迷,倍感自责。塔古、明勒格木惨死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浮现,让他心口犹如刀剜,难受得只想疯狂吼叫。他们绝境下自杀式的飞蛾扑火,只是为了给他创造一线生机。虽然现在他又疲又累,重伤的身体经受着随时会让人昏厥过去的极限痛苦,但他承担不起停下来休息的那份奢侈。
幸运的是,桌上的烛火还亮着。
短了一小半的蜡烛,无声地给了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的答案。
刚才究竟昏迷过去多久:不到燃烧半根蜡烛的时间。
那么,一切还可以按照他昏迷前的计划来。首先要做的就是:马上把这里的一切通知坐镇神庙的导师,让组织能够有所应对和防范。这应该也是塔古和明勒格木的临终愿望。希望他逃出去后,能够及时对神庙示警。塔古年迈的老母,明勒格木的妹妹,都在那里。
在被袭的电光火石间,塔古和明勒格木的第一反应毫不犹豫,都选择了舍弃生命。路路夫知道,他们这样做,除了对他近乎迷信的信任,如果还有别的理由的话,那就只剩下了一个:保护好那些对他们很重要的人。
告诉导师这里发生了什么。提醒导师留心流苏的背叛。让神庙做好准备。让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人不受伤害。
桌上。那封昏迷前写就的密信静悄悄的躺在那里。浅黄纸笺的边缘,又多出了几道蜘蛛状的暗红污渍。那是从昏迷中醒来时,口鼻狂喷而出的淤血溅落。
路路夫扫了一眼,虽然纸张被浸了些污血,信末的字迹颇为潦草,但内容大致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卷起桌上的信纸,任由发干收紧的血块从脸上鼻尖传来异样的麻痒,他勉力用尚算完整的右半边身体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一步步向密室的东北角挪过去。
步履蹒跚的走到角落。脚下忽然脱力,差点就一头栽了下去。
他连忙抬起手肘支住墙壁,气喘吁吁。
哧!
裂布的声音响起,白木条的墙壁上,一块圆箕大小,形似盘蛇,色泽暗青的符文蓦然亮了起来。
却是他误打误撞的激活了一个布置在此的秘法暗阵。
脸泛苦笑,抬起胳膊看了看,原来手肘正好压到了启动法阵的阵眼。而阵眼的中心,一点不规则的殷红正在迅速消失,那是从他手肘处沾过去的少许血迹。
这个密室里的布置全部出自他自己的手笔。启动暗藏各处的符文阵,按照他当初的设计,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要准确的摸到阵眼,二就是需要他自身的鲜血作为身份识别。
本来还习惯性的想要咬破指头来激活这个迷你传送法阵。但现在的他,披着一身血衣,浑身上下,都已被自己的鲜血浸透,半干不干,活脱脱就是一个血人,倒是免去了咬指头这个例行公事的步骤。
暗青色的圆形符文越来越亮,当阵眼上的残血被彻底吸收,消失殆尽的时候,符文的颜色已经开始由暗青转为了亮橙色。亮橙色的线条渐渐凸起,从灰白色的木墙上,缓缓升了起来,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悬停在半空,就像条浮游空中,首尾相接的光蛇。
路路夫面对墙壁,盘膝坐下。他紧紧的盯着眼前的光蛇图案,神情肃然。
橙色的亮光由强转弱,宛如一块曝露冷风中的烧红热铁盘。随着时间的推移,热量散失,亮光也越来越是黯淡。
就在这团亮光就要完全消失,化为虚无的瞬间,路路夫低沉的声音在密室中响起,
“玛格纳弗-拉莱耶-乌加那格尔-弗坦......”
声音发自喉间,意义不可解。音节之间既相互重叠,又带着令人着迷的尾韵。不似人声,倒像是月光波浪下,深海鱼人那断续而凄迷的远古吟唱。
哗!
一股震荡感在空气中漫延开来。已经极其微弱的符文亮光,忽然连续闪动了数下,像是恹恹欲灭的爝火余烬,被微风吹亮了最后的余光。
路路夫右手平放胸前,指尖急速连弹三下。
嗤!嗤!嗤!
三枚黄点先后打中虚浮半空那团明暗不定的盘蛇符文,发出油脂滴落火堆的爆燃之音。三个黄点瞬间散灭。而本已昏昏黯然,陷入回光返照的盘蛇符文,却遽然炽光大盛,一副残火遇到了干柴的模样。
呼—
到了这一刻,路路夫总算长长的舒了口气。法阵的激活已经完成,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一段短暂的等待。激活法阵时高度集中的精神忍不住微微松懈了一下,顿时,无力、虚脱、困倦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潮水般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着沉甸甸的大脑,让他几欲昏去。
一阵天昏地转。
他连忙把视线重新聚焦到眼前的盘蛇符文上,对抗身体过度消耗产生的强烈失重感。同时将一枚指头大小的黄丸塞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火辣辣的感觉伴随着极度的恶臭从喉咙深处升起,直奔脑门而去。充满刺激的浓烈辣臭,在带来极度不适的同时,也将如影随形的倦怠和渴睡冲淡了几分。这种以毒攻毒的无奈之举,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现在必须保持清醒,哪怕不择手段。
黄丸是蛇舌花的花粉混合淤泥虫的粘液做成的。一般都是用来作为激活微型传送法阵的替代材料。他手上一共有四颗,就在刚才,把其中的三颗统统打在了盘蛇符文上,完成了激活法阵的最后一步。
剩下的这颗,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生长火山口的蛇舌花,饱吸了地下的硫火气息,在被赋予火属性与土属性的元素之力的同时,本身就带着浓度惊人的冲鼻辣味。
淤泥虫从出生到腐烂,一生的时间都在暗沼的淤泥中度过。与它们强大的繁殖力同样闻名的,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强烈恶臭,那臭味几乎拥有腐心蚀脑的威力。它们在符文学里,副属性代表水,主属性代表生命之力。
这两种材料,除了带有令人无法容忍的辣臭之外,本身还都有轻微的毒性。在它们的属性里,绝对没有可以食用这一条。只有死藤暗沼里那些胆大包天的暗斑族巫医们,才会偶尔给自己倒霉的病人吃上一点,也仅仅是作为催吐剂之用。
这些路路夫当然知道。他肚子里正在翻江倒海。在强烈呕吐感的冲击之下,内脏阵阵抽搐,不可抑止。他正承受着普通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但他恍若无事。
他选择吞下黄丸,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张开双臂,欢迎这种极度不适的到来。他就是要利用这种人为的恶性刺激,来对抗心底越来越沉重的疲倦和渴睡。
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小丑,下方是万丈深渊,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一边是刻意造成的辣味、臭味,还有令人作呕的强烈不适;另一边是身受重创,大量失血带来的极度疲倦和渴睡。两大本能的力量在他千疮百孔的身体里相互对峙,激烈交锋。而他则利用这种危险的对峙,小心翼翼的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唯恐再度昏厥,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