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是阿塔卡神庙里年轻者对稍长者不失亲密的敬称。
被称为“大兄”的林顿,脸上却浮现出了恼怒的尴尬。
“你什么意思?”化影刺客对这位同样来自神庙,这几年出尽风头,彗星般崛起的年轻后辈沉下了脸。
其实路路夫心里,同样很想问对方这个问题。
正如林顿所说,婆罗尊的末日之式,不仅是神庙的秘术,更是一种诡术。完全就是以自己的生命为饵,引诱实力远强于己的对手全力出击,然后再以舍弃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将敌人发出的所有毁灭性力量,在达到顶峰的瞬间,全数回赠过去,达到两败俱伤的目的。
这是没有赢家的终极一击。但对处于任人宰割的弱者而言,双输的结局,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他刚才之所以没能最终绽放出婆罗尊的末日之式,只有一个原因:灾厄印记释放出的恐怖力量,在最要命的节骨眼上,凭空消失了。推动秘术的力量一瞬间无以为继。
就像根一端被拉紧的弓弦,突然失却了另一端的支撑。像一个渐渐蓄满水的池塘,想要尽情释放前,却找不到泄洪的出口。
一时间,他难受到了极点,恨不得大吼宣泄。
同时也心惊到了极点。
在那种情势下,灾厄之主,居然还能从容的将力量收回。
这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而就在他一口气还没能缓过来的时候,却听到了林顿,这位跟他来自同一个地方,同样肩负着沉重的石轮海誓约的同伴,居然在敌人面前,洋洋得意的揭开了他的底牌。
一口老血,差点就喷了出来。
抬头望去,前方,神一样的对手......
再一回头,身边,猪一样的队友......
他在神庙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挣扎长大,自小就未能享受过父母的垂怜。日复一日,切肤感受的,是死气沉沉的阴女神使严苛到近乎变态的死狱训练,耳濡目染的,是身边一茬茬威震大陆的杀手各种悲惨的殒落。那些被他仰望过的存在,一朝声名鹊起,一朝灰飞烟灭。
惟有被大家称为“神庙之魂”的大导师,对他偶尔的嘘寒问暖,让他不知不觉间,对那个仁慈的瞎眼老人,投射出了一丝对父辈的濡慕之情。
这些成长的经历,堆砌出了“至信杀手”复杂的性格。既胆大包天,又细致敏感。
一直以来,他都清楚的感受到,林顿偷偷射向他的不满。鬼鬼祟祟的嫉意,有时候甚至让他感到好笑。但他始终没找到引发对方这种莫名情绪的原因何在?或者,原因太多,所以反而毫无头绪?
因为比对方年轻?但又如何让上天把自己一夜变老?
因为比对方英俊?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太臭不要脸?
因为比对方强大?想一想身为弱者的滋味,那还不如就让林顿妒忌去吧......
或者是因为伊莲娜与他那种若即若离的奇怪关系?
圣女太阳般的美丽容颜,为她俘获了暗角中射来的无数垂涎目光。当这些目光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俱化为了万千支毒箭。
但实际上,他跟圣女的关系......,有点扯远了。而且林顿大兄,看看你这一把年纪,你的青春期也太长了吧。
到后来,他就懒得再去过多揣测。但万万没想到,大敌当前,生死攸关之际,这位化影杀手,还是不忘要扯一下他的后腿。这份固执的愚蠢,让他感到万分无奈。
路路夫的目光,扫过己方这群同伴神情各异的脸庞。地精,矮人,月精灵,体魄非凡的人类;古怪的面具,冰冷的头盔......
他们聚拢在一起,完全忘记了刚才惊弓之鸟的窘态,反而一个个赳赳昂然,意气风发,回复了一贯的趾高气昂。有些人的脸上,那份从灾厄之光中脱困而出,自保成功的自鸣得意,甚至到现在都还没有隐去。
路路夫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扼腕的叹息。
这群力量超强的普密达高手,是不是被人们奉若神明,反而成了木雕泥塑的井底之蛙?是不是威风摆了太久,反而忘记了该如何真正的去战斗?
机会,可惜用生命搏来的机会,一去不返。
此刻,林顿的内心,同样为一件事备受煎熬。“婆罗尊的末日之式,烙录在黑夜羊皮卷之上,七项传承秘术之一。供奉在神庙顶层暗室中的黑夜羊皮卷,唯拥有‘大导师’尊号的神庙第一人才有修习的资格。他的末日之式,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那个昏聩的老瞎子,已经暗中在准备下一代大导师的传承?而这小子......”
想到这里,胸中的熊熊妒火,又旺盛了三分,烧得心口都隐隐有些做痛起来。
“该死的老瞎子。”
他狠狠的腹诽。这个时候,他好像听到有人提到了“神庙”两个字。
是前方通天石壁之下,一头灰发,一直冷眼旁观的伏都大汗在说话。灾厄印记泯灭之后,他已经沉默了许久。
安静的猛虎,俨然被一群各怀心计的自大狂们当做了一尊雕像。
但当他一说话,所有的人,全都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你”,他指了指路路夫,眼中燃起了兴趣的火花:“神庙来的年轻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路路夫明显对伏都大汗的反应准备不足。他微微一愣,指了指自己鼻子,确认对方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后,状况外的表情,化为了满脸的苦笑。
“我是什么人?目前的情况看起来,我就是一个死人。”
“死人?”这回答让伏都眼中兴趣的火花,化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奇怪的对答。
魔揭陀沉默着,其他的众高手,全都以他马首是瞻。看见他没动,其他的人,也不敢妄动。毕竟灾厄印记的余威还历历在目。虽然伏都与路路夫的对话令人一时不明所以,也没有人出言打断。
路路夫耸了耸肩膀,神情无奈:
“既然引起了灾厄之主阁下的注意,恐怕想不变成死人也没可能了。”
枪打出头鸟,从来就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伏都大笑。
残酷的笑声里,他的双拳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好像内心在挣扎着做一个为难的决定。
笑声在空旷宏伟的大殿中回荡,任性的鼓荡起波波气浪,令人窒息。
末了,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握紧的双拳。
松开拳头,他抚摸着紧紧挨他身后那个女孩头上蓬乱的栗色卷发,女孩嘴里含着糖果,浅红的双腮微微鼓起:
“我听见有人叫你该死的查德”,他冲着路路夫微微一笑。蓬头的女孩,透过他双腿间的缝隙,也在好奇的上下打量这个来自神庙的青年刺客:
“很好,一个刚刚踏入初阶的普密达,居然让我感受到了最大的威胁。”
伏都掷下的话,令众高手心中一片哗然。
所有人的额头上,都写着疑惑。呆立一旁的路路夫,立刻接受到了周围各种目光的洗礼,或怪异,或凌厉。连林顿都在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魔揭陀则冷冷的瞟了他一眼后,低垂下头,好像陷入沉思。
噗!
刚刚吸下的一口冷气,瞬间被呛了出来。变成全场焦点的路路夫,好像自己都被惊得差点儿岔了气。
看到这副情景的众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这就是让灾厄之主感受到最大威胁的高手?”
伏都大汗脸上的笑容敛去,沉甸甸的严肃,重新霸占了他的眉宇:
“阿塔卡神庙的查德,你并不是非要变成一个死人不可。或许我会允许你活着走出这里。因为,我突然很想跟你谈个条件。”
路路夫还没来得及回答伏都的话,一个激昂的声音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恶贯满盈的灾厄之主,马上就要变成死人的,该是你吧!诅咒之墟已经被彻底攻破,你手下那帮爪牙,也被杀了个七零八落,时至今日,你还要在这里装什么模样,弄什么玄......”
嘭!
血花高高溅起,混着油脂状的乳白脑浆四下洒落。骚动的人群中,一个无头的躯体软软倒下,为这段没有说完的豪言壮语,做出了悲剧性的收尾。
“刺蜂!是厄运隐修会的刺蜂!”尖利的悲呼,带着惊恐。
所有的人,包括魔揭陀在内,都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半步。一双双眼睛,紧张的盯着孤立石壁之下,那只令人胆颤的困兽。握着兵器的手掌在盲目的收紧,绷紧的空气里,能嗅到一股滴着猩红的危机气息。
伏都缓缓将伸出的左拳收回身后。满不在乎的目光,先扫过趴在地上那具头颅炸开的尸体,再从众人惊惶的脸上逐一掠过。
“记住,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断。这是一个提醒。”
刚才出声的隐修会普密达高手刺蜂,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具无头的死尸,成为了这个血腥提醒的注脚。
目中无人的傲慢,令众高手们群情激愤。但一击即杀带来的冰冷威压,将这股如火的忿满迅速冷却了下去。
刺蜂,大陆上令人谈虎色变的普密达级别存在。厄运隐修会里,名声直追黑蜂后的恐怖高手,居然被人举手之间就抹除了。令人不得不怀疑,刚才站在这里,大声说话的,究竟是不是一个假的刺蜂。
当然不假。虽然令无数人畏惧的高手,已经沦为了地上一滩模糊的血肉。但能活着走进厄运殿堂,本身就是最具说服力的实力证明。
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普密达力量,在陷入重围的灾厄之主面前,当真如此不堪一击?
恐惧,悄悄蔓延进了几个最聪明的心思。林顿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铮!
宽大的十字剑从地下被一把拔出,高举在铁甲巨人魔揭陀手中。剑身在不安的颤动。
裹着厚厚铁甲的巨躯,喷着粗气,像一座随时会喷发出来的活火山。激烈的情绪,就像滚烫的岩浆,在他血管里流动。
一个按捺不住,这个小山也似的巨人,就要一马当先对着伏都大汗猛冲过去。
大战,一触即发!
呼——呼——呼——
魔揭陀每一下粗重的呼吸,都勾动着簇拥他身边的高手们狂野的心跳......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冲上前去。
粗重的呼吸声,经历了一个深思熟虑的悠长鼻息之后,平复了下来。
魔揭陀按兵不动,其他高手,也就沉默了下来。武器,依然紧握手上。一道道寒光,依然直指着伏都大汗的方向。
但已经没有人,胆敢去打断这位灾厄之主的话语。恐怕现在他随口讲个笑话,都没有人敢发笑。
一时间,空气变得极度沉寂。一众高手们,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每个人都知道:到最后,跟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肯定避免不了殊死一战。而活下来的信心,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唯余惴惴。
魔揭陀没有立刻挑起这场决战,表现出一反常态的隐忍,他们也隐约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当然,我的诅咒之墟已经被彻底摧毁,我的灾厄军团早就荡然无存。我的身体受了伤,还在流着血,接下来会越来越虚弱。灾厄之主,现在已经是个走投无路的孤家寡人,再无外力可借。而你们,身后有庞大的中央教廷,四国三会,只要撑得够久,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支援到来。”
伏都大汗一语道破了他们的想法:
“确实,拖得越久,对我越不利。而对你们,越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