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研一时认识“老虎”,那时他博三,刚出任北大古琴社的第一任社长。
初相识,只觉老虎身修长,人清瘦,通音律,晓诗文,可谓“君子谦谦,才华横溢”。这样俊逸出众的人物,自然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所以也难怪每次与他路遇,同行的女生都会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
“不如跟他去学琴。”看到女友们“高山仰止”的表情,我总是忍不住揶揄。然而,“琴为何物”,在当时的校园,还真是个谜题。
2001年初冬,古琴社首度“招新”。那时新生入学的热潮已退,其他社团的宣传活动也已偃旗息鼓,北风是日渐一日的凛冽,天气是日胜一日的酷冷阴沉。琴社在三角地孤零零地摆一张琴桌,大师兄老贾穿着当时尚属“标新立异”的唐装,偶尔缩缩脖子,搓搓手指,断断续续地弹着古琴。社长老虎则站在路口,苦苦守候着往来学生的好奇与驻足。
可叹当时琴社并没有什么营造氛围虏获人心的奇巧招数,也不知要借一对音响来最大限度地推广那首据说是为了“招新”而连夜打谱的“沧海一声笑”,一贯心高气傲的老虎,除了一句逢人必讲的“一旦错过,终身过错”,也不再动用其“熠熠文采,满腹诗书”。
可叹故事里刘正风、曲洋相交莫逆,合创一曲《笑傲江湖》何等快意,电影里令狐冲、任盈盈患难之交,合奏一曲《笑傲江湖》何等深情,此时此地,黄霑先生的传世名曲却被用做揽人广告,并且还少人问津。
终于,昏天黑地间走来一人,凑近一看,却是一句“这个古筝怎么这么小啊”,令老贾和老虎顿时失语。然而,看看远处海报栏杂乱纷飞的考试资讯、出租信息,再看看近处行色匆匆的过往人群,老虎只能深吸一口气,好言说道:“一旦错过,终身过错。”
首度“招新”虽然场面萧索,结局却不惨淡。12月8日,琴社在北大图书馆举行了“雅风古韵——北京大学古琴社成立大会”,当时在南配殿里忙前忙后的学生,有不少就是刚刚加入琴社的正式成员。而在这些热情洋溢干劲十足却尚不知“琴为何物”的新社员当中,有几人是被老虎“弘扬琴道、净化人心”的说辞打动,又有几人是被大师兄卷舒自若酣畅淋漓的《笑傲江湖》所折服,如今已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初那个信誓旦旦“学琴为追MM”的搞怪男生,后来也成了杵在三角地、高声呼喊“一旦错过,终身过错”的琴社社长。
二
老虎是山东人,本科时念中文,硕士博士主攻哲学。认识久了,这位“山东大汉”、“哲学博士”的真性情小毛病一点点“显山露水”,而我,也一点点见识了老虎时而耿直天真,时而书生意气,时而壮志凌云,时而却稀里糊涂的另一面。
老虎能吃。
有次午间去找他,正巧遇上老虎“进食”。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有人,并且是一个清秀儒雅之人,一会儿工夫就将一饭盒米饭外加饭盒盖上三个摞得老高的大馒头全数“歼灭”。而更叫人吃惊的是,我还目瞪口呆没有缓过神来,他已开始收拾桌椅,准备“调素琴,阅金经”,俨然一副谈笑风生、气定神闲、不食人间烟火的样貌了。
即便如此见识了老虎的惊人食量,如此领教了“人不可貌相”的深刻含义,在一次琴社新老成员的会餐中,我还是忍不住制止了早已叫嚷“吃饱了,吃饱了”的老虎将“爪子”伸向他准备“捕食”的第三只香蕉。
“小心肚子疼。”我着实担心这位“德高望重”的社长在后辈面前出洋相。
“你……心疼你的香蕉……”老虎像小孩一样面露委屈。
“……”我这才意识到,会餐的水果正是由我采购的,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自此,但凡琴社聚餐,我就对老虎视而不见,以免不小心看他一眼,他就故技重施,满脸故作惊惶状——“你,你……又要说我吃了你的……香蕉”——以致知情者笑倒一片,而不知情者,亦痛感社长“威仪全无、风度顿失”。
老虎爱睡。
下午两三点钟,楼道里哲学系、考古系、计算机系的博士已伏在案头开始勤勤恳恳地敲键盘、写论文,老虎却多半还躺在床上,睡得“雷打不动”、心安理得。面对毕业,他的不紧不慢、无忧无惧总是教人羡慕。我甚至不止一次地猜测,在他“一觉睡到自然醒”之前,如果有不明究竟的“下属”前去打扰,这位社长大人是否会露出“第欧根尼”式的表情,眯着眼,懒洋洋地说句“你可以挡住我的阳光,但请不要妨碍我睡觉”。
事实上,很多时候,老虎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却有些匪夷所思,甚至“不可理喻”。比如,他熟读《论语》《诗经》《源氏物语》,对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如数家珍,却“孤陋寡闻”到不晓得倪萍是谁。比如,他心仪某系某女生多年,却始终因为女孩子怀揣着“仙杜瑞拉”式的梦想而心存犹疑,以致两人从未真正开始的恋情最后不了了之。又如,他历来崇尚“天然去雕饰”,组织了N次古琴演奏会,却还不知道上台表演,尤其是负责主持的女孩子应当略施粉黛,才显得灵气逼人、大方得体。
2003年12月27日,北大京昆古琴研究所成立。为了庆祝这一盛事,研究所会同北大古琴社,在办公楼礼堂举办了一次宾客云集、场面宏大的“七弦和鸣、幽兰吐芳——古琴昆曲音乐会”。当时,负责主持盛会的是琴社的两位女生。而这两位大一女生,事前既没有得到社长在着装方面的指示,仅各自准备了一件白毛衣,在化妆方面,也完全没有经验。面对礼堂里往来的宾朋,舞台前林立的摄像机、照相机,头顶上“热情如火”的聚光灯,素面朝天的女孩子到底不自信起来,向老虎求助,老虎无计可施,于开场前给我打电话。结果我叮叮当当带着全部“家当”一路小跑赶去校长办公楼,且平生第一次,充当了两位可爱女主持的不太合格的化妆师。
三
老虎才高,凡事略花心思便有小成,就像他学书法,学摄影,学吹箫,从来都是“一心多用,心有旁骛”,却也有板有眼、进步神速;又像他写论文,周围人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写上半年,也能有模有样、从容过关。然而,这种“无往而不利”的经历多少削弱了他的毅力和恒心,使他对什么都自由随性,兴至则“直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兴止则意趣阑珊留恋全无,极少全神贯注全情投入。
据说读硕士时有段时间,老虎与同窗C、K、G三人曾日日相约于校长办公楼后的小树林读书,其中C君好佛学,K君慕西学,G君埋首六艺经传,老虎则心仪庄生,能背诵《庄子》全篇。所谓“音实难知,知实难逢”,这样南腔北调的四个人却可以互为良师,天天读书辩论于未名湖畔——哪怕是有天美国总统克林顿在楼里演讲,他们也依然故我——实在是令人感慨,亦教人钦羡。然而,终有一天,他们的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令办公楼里的工作人员不胜其扰。一场唇枪舌剑之后,老虎等人败退,被迫转战他方。失掉了“四君子读书处”,C、K、G顿觉无趣,陆续退出,老虎独自坚持数日,也没了兴致,于是,这场名动一时的“读书运动”就这样黯然收尾、惨然作罢。
老虎一直是“旱鸭子”,读硕士时在C的鼓动下才开始学习游泳。C是妙人,凡事都能讲出“天圆地方”、“天人合一”的一番哲理,他教导老虎,游泳不仅是夏日解暑平日健身,还是人与自然融合感应的一种修行。在水中,C声称有一套自创的运动、呼吸“法门”,可以每天畅游两千米而全然不累。C活灵活现的现身说法大大激发了老虎的兴趣,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两人天天光顾“五四体育场”,在那个室内游泳馆一泡就是一下午。然而,还没等老虎悟出个中奥妙,领略“如鱼得水”的神奇境界,随着C的出国,他的游泳修炼就日渐荒疏、悄然而止了。
老虎虽然偶尔偷懒,时常不拘小节,但为人处世,却从没有失掉忧国忧民感伤感怀的赤子之心。他曾不止一次以“天之未丧斯文也”为题,探讨传统文化、传统艺术的继承和复兴。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又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上研之后,老虎对传统文化的尊崇就不再流于纸上空谈,而真正付诸指下操缦。但是,鉴于老虎“学得快,丢得快”的一贯表现,在他决意卖掉全套摄影器材而买一把古琴的时候,熟悉他的同屋、同门、同窗还是心存疑虑,对他好言相劝了一番。所以现在想来,如果当时不是大伙儿被他一句文绉绉酸溜溜的“士无故不撤琴瑟”绝倒,那么后来北大古琴社的成立,或许就要延迟好几年。
买了琴,老虎不仅四处拜师学艺,还日夜埋头苦练,据说有段时间,无论谁找他,都只见到他小指上绑了一截柳条在练琴;那份专注与痴迷,和他以往“月下吹箫,良夜何其”的闲散淡泊绝对大相径庭。而更叫人吃惊的是老虎在博二时萌生了“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的念头,且这一宏愿,竟然也在他求教方家、呼朋引伴、四处募款募琴募人的一年后得以实现。
四
琴社成立以后,北大连续举行了几场古琴演奏会,举办了几次古琴讲座,也因此,古琴与燕园人熟稔起来。但是,琴社从来都是数十人的“小社团”,从没有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的“盛景”,所谓“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琴社虽无门槛,古琴本身,却将与琴无缘的人轻轻挡在了门外。
琴,轻、淡、静、远,只属于春山秋水孤松霁月,它从不适合出现在扰攘人群或喧嚣宾宴中,它只适宜在山水间,在天地间,伴人临风抒怀、随心而奏。所以对琴社成员而言,相较于舞台、灯光、掌声、音响,每周寥寥十数人的雅集:或在未名湖湖心岛观澜听琴,或在蔚秀园“琴心斋”(大师兄老贾的旧居)品茗学琴,或在朗润园小凉亭赏花抚琴,才真正有种无可替代无可描摹的闲情与雅趣。
除了校内雅集,在老虎及以后历任社长的带领下,每逢春秋两季,琴社众人都要登高或远游,去西山潭柘寺,去香山望雨楼,去凤凰岭,去百望山,去八大处,去法源寺,去龙泉寺,去白云观,暮春拾飞絮,重阳醉菊花,杨柳青时《忆故人》,霜叶红时《舞秋风》。小径深林,没有琴桌,也可两人扶琴,三人合作;琴声幽微,不能远听,也有路人驻足,孩童称奇。是谁问“山中何所有”?是谁答“岭上多白云”?即便是“年年人自老”,纵然是“日日水东流”,琴音一起,便是春涧流响,秋山烟净,浑不知今夕何夕。
作为“边缘琴迷”,我参加过琴社的多次雅集。然而,真正让我萌生学琴念头的,却是在“彩和坊”聆听老虎与小惟合作《琴挑》的那一回。
老虎和小惟初识于北大禅学社组织的一次“游拜五台山”的活动。据老虎讲,就是小惟在月台上人群中的一个“蓦然回首”,两人四目相接灵犀相通,成就了此后的姻缘。这种说法多少有自夸之嫌,个中曲折旁人亦不得而知,但老虎说话时幸福且坚定的表情,却足以令人深信,如今他身边的小惟,就是他“一旦错过,终身过错”的真正的宝贝。所谓“夫唱妇随”,认识老虎之后,小惟学琴极刻苦,短短数月,就可以和老虎合作,在北大京昆古琴研究所与北大琴社共同举办的音乐会上自弹自唱、演奏《琴挑》。
那日,彩和坊内修竹摇曳,和风似水,花树擎盖,暗香如流。琴社的师长、友人、社员依着院落,四面围坐。院中两张琴桌,两把古琴,老虎和小惟分坐两面,各执一琴。《玉簪记》原本讲述的就是道姑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的爱情故事,因此众人见两人入座,无论知情者不知情者,都难免一阵起哄。老虎神色自若,也不多话,琴弦一挑,便高声唱道:“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一时间,四下俱静,只听那清逸的歌声,深婉的琴音在树影间萦绕,回旋,起伏不定,至最后两句“彷徨,彷徨”,已是愁肠满腹,不尽依依。歌声袅袅,琴音未绝,却听一女声款款接道:“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小惟弹琴唱曲,她的琴音稍显局促,她的嗓音略带羞涩,可所有的一切都无损她的美,那一刻,她的温柔秀美就像一派烟云山水,令人动容,亦令人惊艳。“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自温。”一曲奏毕,长叹未息,两人的双手尚不及抚过琴面,周围已掌声雷动。小惟站起来,嘴角含笑,面若桃花。老虎还是以往心高气傲的样子,只是他的骄傲已有了十足的理由——
问世间情为何物?可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问世间琴为何物?可为你相知相契,缘系千里。
琴者,情也。
一旦错过,终身过错。
就这样,在老虎那里,琴终不再是孤单的乐器,就这样,他的《高山流水》,终于百转千回,觅得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