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昏暗的五国城还沉浸在浓浓的墨色中,浣衣坊西北角的一处棚子里率先升起了青烟。
屋门开了一角,骨瘦如柴的少年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回头看了眼鼾声如雷的老爹,少年撒开腿朝着浣衣坊前院跑去。
五国城的浣衣坊占地并不大,前院有房子八九间,安置着从晋国俘虏的十几名赵氏皇族和几个侍奉的老宫人,后院就只有柴房和杂物处两间,住着少年父子两个杂役,平时帮忙洒扫庭院和采买。
少年来到东厢房墙根站定,轻轻敲了敲窗棂。里面传来了一个娇嫩的女声:“是幺儿吗?”
“是我,璐姐姐,昨儿又掏了几颗鸭蛋,想到你感冒初愈,正好吃了补补身子。”
“幺儿,我已经大好,感谢你的好意。要不你还是拿回去腌了给你老爹下酒吧,他要知道你偷拿出来送人,非打死你不可。”
“璐姐姐,我小幺一向知恩图报你是知道的,你送我冬衣的恩情深重,否则这数九寒天,小幺就算有九条命也捱不过去。这点小东西哪能报答你万一,我给你搁窗下了,你一会儿记得收。”
“…既然你坚持…那就递进来吧。太上皇最近体虚,已经卧床多日了,大家全都急得不得了,我正好做碗蛋羹给他尝尝。”
话音刚落,窗扉轻启。一只白藕般细嫩的小手从屋内探出,小幺赶紧从怀中摸出两个温热的鸭蛋塞到她手里,指尖碰到温如玉脂的皮肤禁不住心神摇曳。
少女手臂倏忽缩回,窗户落下恢复原状。
“幺儿,东西收到了,我代大家谢谢你。”
听到这话,小幺摸了摸头,咧开嘴笑了。
“璐姐姐太客气了,只要能帮到你、你们,我就放心了。等闲暇时候我再去城外看看,若是能捉到些野味,一定送来孝敬太上皇爷。”
“有劳你了。”
少女言辞间露出了少有的热切,少年听完遍体通泰。
两个少年叙话之时,后院传来一阵叫嚷声。
“璐姐姐,老爹在唤我,等我抽空便来帮你做活。”
“嗯,去吧。赫连大叔若是恼你,你受着就是了,千万莫要再顶撞他。”
“我记下了……”
少年说完,转身朝家跑去。
墙外不知是谁家的公鸡跳出来抢着叫醒这座城,伴着鸡鸣声少女摸黑开始穿衣服。
她除了早起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白天还得帮忙婶婶和嫂子浆洗兵士运来的那些衣物。
浣衣坊的赵氏女眷,除了给金国王室洗涤衣物,时不时还得为那些贵族侍寝,幸好少女年纪小,加之受着众人庇护,这才免受金人的蹂躏。
那样的事情发生在金枝玉叶身上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可惜偏偏是事实。
十五年前,金太宗完颜晟携灭辽之势率军南下。晋徽宗自觉愧对祖先,金兵临城之时去太庙袒露上体下诏罪己,草草将皇位和一个烂摊子传给了钦宗赵恒。
赵恒登基后才发现承平日久的晋朝上无可用之臣、下无可用之兵,只好寄希望于妖人郭京的六甲神兵之法退敌,
金军攻城之际,郭京在城头树“天王像”作“六甲法”,对募集来的市井无赖宣扬神佛护佑,能避刀枪。
结果甫一交锋,六甲神兵被金军威势所吓,四散奔逃,晋朝河山赤裸裸地暴露在金兵的铁蹄之下。
除了正在京外勤王的九皇子赵构之外,宫廷后妃、宗室贵戚、大臣约三千人被金人劫掠到北方,被金人同时掳去的还有朝廷各种礼器、古董文物、图籍、宫人、内侍、倡优、工匠等等,被驱掳的百姓男女不下十万人,晋王朝数百年府库蓄积为之一空。金兵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钦宗的皇后当时二十六岁,艳丽多姿,北迁途中时常受到金兵的调戏。到达真定府后,金兵摆设酒筵,威逼朱皇后、朱慎妃为他们填词演唱。朱皇后无奈,曾填词哀叹自己生不如死的悲惨处境,其中一首为: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
屈身辱志兮,恨难雪,归泉下兮,愁绝。
被掳人员到达金朝京师会宁府时,金人举行了献俘仪式,命令二帝及其后妃、宗室、诸王、驸马、公主都穿上金人百姓穿的服装,头缠帕头,身披羊裘,袒露上体,到金朝阿骨打庙去行“牵羊礼”。
礼毕,金国士兵簇拥着晋徽宗、晋钦宗等俘虏到金国皇帝大帐,跪拜在地,等候发落。金太宗完颜晟宣布诏赦,给两位皇帝派了个侮辱性的封号,封徽宗为“昏德公”,封钦宗为“重昏侯”。
随后,对皇室女眷进行了处置,除犒赏功臣作为奴仆外,另有大量宗室女被发散到各处的浣衣坊供金国贵族消遣。对于那些身有不便的女眷,派遣医官对孕者下胎,病者调治,以供淫乐。
在金国上下瓜分战果之时,康王赵构在临安誓师称帝重建晋朝,为了便于区分,将晋高宗赵构所立之国称为东晋,徽钦二帝自然便是西晋的末代皇帝。
金国手握高宗皇帝的父兄及妻儿,自认为奇货可居,多次挟裹着他们去扣叩边诈城。
奈何晋军城门紧闭,对金军阵前喊话充耳不闻,更有甚者将箭羽、投石一股脑儿放出来,毫不顾忌徽、钦二帝的死活。
金太宗见俘虏的晋朝宗室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便派人将他们迁到了五国城中。
少女作为晋徽宗最小的女儿便随之一同在此落脚,徽钦之变时,赵璐刚满两岁,未及享受半点皇家待遇便做了阶下囚,唯一沾染的皇家福利大概就是那个柔福帝姬的封号了。
送她鸭蛋的少年唤作赫连小幺,据说出生于金军凯旋途中,当时金军押解十多万晋辽降民,路上多有新生儿或者老病之人被弃置在荒野中等死。
小幺正是其中一个,当时他哭声洪亮,碰巧遇上被押解经过的辽国降兵,几个人偷偷把他带上,准备晚上分而食之。
此事被同为败军的赫连发现,原准备只是从他们手中救这婴儿一命,不成想一照顾就是十五年光景。
赫连昔年忙于冲锋陷阵,未来得及娶妻生子,突兀有个孩子不由得手忙脚乱,教育方法还惯用军中那一套,小幺稍有违逆非打即骂。
父子两人三年前浪迹到五国城中,适逢浣衣坊招收守门人,赫连带着小幺便想谋个安稳差事。城中守将听他说是辽国人,当即把他们安排到后院之中。名为采买,其实为的是对晋朝宗室行监视之责。
如今赫连小幺年少慕艾,赵璐又出落得亭亭玉立,自然少不了往她身前凑。为此,赫连老爹没少揍他,毕竟辽晋当年也是宿敌,谁曾想如今自己儿子反而对仇家之女魂牵梦萦,怎不惹人着恼。
赫连小幺一进家门,老爹的一只草鞋贴着脸颊飞了过去。
“臭小子,一大早就看不到人影,敢情魂又被哪个狐狸精勾过去了!”
赫连小幺记起赵璐的叮嘱,默不作声把鞋捡回递给老爹,赫连拿在手中往他身上抽了两下,看他不闪不避,手中力道自然减轻,嘴上犹自不饶人。
“还不赶紧准备餐食,吃完跟我上街买办些日用。”
小幺应了声,掉头进了厨房张罗起来。
赫连老爹抽出烟杆,从小口袋抓了一撮烟草塞进去点燃,烟雾吞吐间不禁寻思起来:幺儿今年也不小了,今天上街便去王妈妈处问询一下是否有合适的人家,趁早给他张罗门亲事也免得他作贱去招惹那些丧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