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七年初夏。
朝议散了,众臣从宫殿中走出。
秦愤与五国围秦,转而伐赵。先使蒙骜张唐,后又令秦王御弟成蛟亲率军队抗敌。这之前秦王一直压制着成蛟,这一次能领兵可把成蛟高兴坏了。而荐举成蛟的正是吕不韦,相国一说话,秦王也压不住了,只好同意了让成蛟领兵。
吕不韦走在人群之中,旁边的大臣凑过来。
“长安君年少,恐不为大将,相国为何……”
为何?这不是明摆的吗,他若是老老实实的打仗,那么让一个忠诚的士兵最好的死法就是让他死在战场上,他若是不老实,那就正好让宗室那些不老实的人们老实一下。
“非尔所知也。”
在一个未来姓嬴名为政的帝国面前,另外一个姓嬴的人实在太过碍眼了。
屯留城内。
“来壶酒。”
小二答应了一声,快步去呈了一壶酒来。这城外正打着仗,城里的人能跑的就跑了,不能跑得也都不敢出来,冷冷清清的。所以这个时候来人小二也觉得挺新奇的,打眼一看是个身形瘦小的人,头戴着斗笠看不清头和面部,因为腰上跨着剑,应该是个剑士。
“壮士从何而来啊?”小二放下酒,坐到了客人的身边。
“赵国。”
“壮士真是不走运啊,”小二和客人扯起闲篇儿来,“壮士,现下这到处打仗,咋不回故国安生下来呀?”
“汝才是,这外面打仗汝还做生意,真是要钱不要命。”客人举起来酒杯和小二开玩笑。
“嘿,咱家要是不开门,壮士还喝不上这杯热酒呢。”
“还真是。”客人低声的哼笑。
酒剩半壶,客人抬抬自己的下巴,意指外面发生的一切。
“外面那是谁跟谁打呢?”
小二也是好说,客人问了他就一股脑的说。
“嗨,那秦国的王不是有个兄弟吗,这不,反了不是,那秦王来抓自家弟弟了!”
这回客人完全沉默下来了,那人站起来,把手上的铜钱放到桌子上就离开了。月光照着无人的小巷子,一人走在路上,影子跟随着映在地上。忽然天上飞下来一只黑色的鸟,落在手指上。它的身上漂亮的金色纹路映着月光,三只赤红色的小脚十分的可爱。
艾轻轻的抚摸它的小脑袋,把手上小小的竹简放进它脚边小小的银色轴里,将它放飞。艾受吕相国之托,潜入赵国,为秦国带回去一样东西。在归途之中路过屯留,有风声传进她的耳朵里。成蛟叛乱。她没想到是真的。
作为政的弟弟,竟然敢背叛他。
不可原谅。
这一次,换作我来帮助政。
她看向美丽的月亮,过去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之中。
“怎么做,才能掌控人心?”
嬴政没有说话,不如说有点惊讶愣住了。艾躺在嬴政的长案的前面,嬴政在那里看他各种各样的卷轴,她就翘着二郎腿歇着。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倒是真的吓了嬴政一跳。
“突然怎么了?”嬴政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艾突然一下子坐起来,“这些东西,师父就只教给了吾的师兄,师父真是不公平!”
嬴政摇摇头。
“想知道吗?”
艾使劲的点了点头。
“正好,一会儿有个人要来,”嬴政摸摸艾的头,“汝先躲起来吧。”
艾躲到她一直躲的房梁上,从上面俯视低下的景色。不一会儿,外面的宦官报出人名,那个嬴政说的人走进大殿的中央。艾虽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多少也知道他。几年前从韩国而来,为秦国修渠的郑国先生,是个十分出色的水利专家。郑国行完礼之后就那么干站着,嬴政却像是无视了他一样一言不发,这让郑国也不敢说话。又没过一会儿,又有一个人到了。那是韩国的使臣。
这么大晚上的,把这两个人叫到一起做什么?
然而嬴政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手。突然不知道从那个方位,跳出来几个死士,上去二话不说就把韩国使节绑了起来。
秦王慢慢的走向郑国。
“先生可知寡人为何绑使节?”
郑国没有说话,或者说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啊,这个问题对于先生来说实在是太过困难了是吧,寡人换一个说法,”秦王站在郑国的面前,低声的说道,“先生可知‘疲秦之计’?”
郑国咕咚一声跪到在地,他今日进入宫殿就觉得不对劲,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果然已经暴露了。所谓的疲秦之计,就是韩国派来人让秦国修渠,修整水利工程不是要耗费相当大的人力物力吗,比如说三峡,虽然郑国渠比不上现在,但对于当时的秦国却是相当大的经济负担,如此一来,秦国别说打仗了,没准还能拖垮他们,就算拖不跨秦国也能让自己家过两天安生日子。韩国这个国家打的是这样的小算盘。不过也真是可笑,这条郑国渠对于郑国一点也没起上作用,修渠的时候秦国也没忘了打仗,修完了还更强了。
“看这个样子,先生应该比寡人清楚,”秦王俯视着郑国,手指了指那边五花大绑的使节,“当时将先生推荐到我大秦的正是这位使节,使节怀有不轨之心欺君罔上,按《秦律》该如何处置?”
郑国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冷汗连连。
“对啊,先生是韩国人,不懂秦国的律法,”秦王再一次拍了拍手,站在使节身边两个高大强壮的死士把使节拽起来,“那今天寡人教教先生,所谓使臣也就是靠的一张嘴,那就慢慢的,把使节的舌头割下来吧。”
使节一听秦王这话,被堵上的嘴唔唔的惨叫起来,身体扭来扭去的挣扎,但就那点小劲儿都只是无用功,死士拖着使臣就往外走。而郑国只能听着使节的嚎叫发抖,连抬起头看一眼都不敢。
“剩下的,先生为内间,结果可比外面那个好不了多少。”嬴政说道。
郑国依旧沉默着。嬴政的眉间微微的皱起来。
“看来先生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外面的惨叫停止了,死士走进来,把手上的盘子扔到郑国身前,郑国一瞥,浑身颤抖的更厉害了。
是一条血淋淋的舌头。
秦王一抬手,死士把郑国架起来,为他戴上了沉重的枷锁。
“臣、臣还有话要说!”郑国忽然立起身子大叫出声,挣开死士的束缚,连滚带爬的到秦王的脚下,“王上还不能杀臣!”
“哦,”秦王笑了,蹲下来,“先生说说,寡人为何不能杀?”
“臣来秦确实是受韩王之意,疲秦以保韩,”郑国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但此渠若修成关中定成沃野千里,能灌溉土地四万余顷,此后定无凶年,臣知王上不同他国,有鸿鹄大志,此渠若成,大秦定会富强于六国之上,修渠虽为韩延数岁之命,却能为秦建万世之功呐,王上!臣为间,早已知命不久矣,臣不求王恩,只求能让臣修成这条渠,此渠若成臣死而无憾,此渠无臣不成啊!”
郑国伏在地面,额头磕的已经出了血。
这回秦王真正扬起了他那得意的嘴角。郑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科学家,大脑里除了研究就是研究,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力、热忱甚至是生命都献给了自己热爱的科学事业之中。比起自己的生命和祖国,对他来说更重要的就是那一条水渠,那是他理想的形态。秦王就是明白了这一点,才选择相信了郑国。比起说相信,应该说还有利用价值,根本没有杀死的必要。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杀他。
秦王没有回郑国的话,只是一抬手,死士将枷锁的钥匙放了上去。秦王一言不发的亲手为他打开了锁,卸下了枷,扶着他起身,还为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还请先生恕寡人无礼,”秦王并起手,微微向郑国鞠了一躬,“寡人本无杀先生之心,寡人实是不知先生何为真心,今日听先生一言寡人已无疑虑,传寡人旨,封郑国为少司工,总领修渠事宜,凡修渠所经过的所有地方,所需劳役粮草皆有郑国支配。”
郑国早已老泪纵横,再一次跪拜秦王。
“不必多礼了,先生,”秦王扶起来郑国,“先生可知寡人是从何而知这个疲秦之计的?”
“君心深似海,岂是臣能揣测的了的。”
“是先生原来的君王,韩王口中而来的,”秦王把那句话像是笑谈一般说出来,“只是稍稍威慑了一下韩王便什么都说出来了。”
就算是郑国,也是在官场上混迹了多年的人,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你被韩王给卖了。就算你现在不跟着我干,再回去也没有能投靠的旧主,只会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最后剩下死路一条。
“但是,秦法就是秦法,寡人不能无视法度,先生的这条命就先放在寡人这里,还劳烦先生尽心尽力了。”
还有就是,我想什么时候杀你就能杀,这件事了。
郑国向秦王低下头去。
“臣,遵旨。”
在房梁之上注视着一切的艾,听着看着,莫名的心跳加速着。她再一次见证了,政慢慢的变化,他体内所存在的包容天下的器量。这让艾深深的被吸引。
艾缓缓的从房梁上站起来,腿却一瞬间脱力,从房梁上跌落下去。吓得艾赶紧施法,才平安落到地面上。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着。
大概是艾自己没有感觉到,而身体在精神之前感觉到了。深深被吸引的同时,也深深的惧怕着。
夜已过半,临近拂晓,刚至平旦。
“先生好兴致,吕某可否一饮?”
“荣幸之至,请。”
徐福回过头去,看见吕不韦走过来。徐福正在月下赏这刚刚满开的桃花,今夜良宵,再配上小酒。吕不韦坐到徐福的对面,自斟自饮,相对无言。
一个时辰前,吕不韦在宫里的探子传给吕不韦王上要杀了郑国的消息,吓的吕不韦急急忙忙就进宫了,没想到进宫的时候,王上没有杀了郑国,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让吕不韦白白跑了一趟。
“使节的舌头,”徐福突然说话了,“还得相国来处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徐福喝着酒,余光看向吕不韦。
“这棵桃树,乃是小人刚入相府是种的,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就算不用小人浇水也能开的这么漂亮了,真是时间过隙,日月如梭呀日月如梭。”
徐福看向那月下的桃花,风轻轻的吹动枝桠,绯色的花瓣飞入徐福手上的玉杯。
“是啊,长大了。”
吕不韦由衷的感叹道。
“最近那个孩子正在为相国暗中活动吧,可还好啊。”徐福提起了艾。
“是啊,好的很。”吕不韦笑着饮下一杯,可是比想象以上的还好用。
“那孩子乃是恩师的友人之徒,于恩师处求教时便时常见面,”徐福说道,“而且那个孩子性情纯粹,小人很是喜欢。”
“先生说的是。”
“那孩子很能干吧,”徐福称赞了艾之后,话锋一转,“但是,相国还是多多防备为好。”
吕不韦手一颤,手上酒杯里的酒泛起小小的波纹。
“那孩子是不为相国所用的,对于相国,甚至连背叛也算不上。”
徐福放下手中的酒杯。
“毕竟,那个孩子是王上另外的一只眼睛。”
吕不韦站起来。
“谢先生的款待,这酒不错。”
吕不韦离开了。他自然知道,艾对于自己的惟命是从,只单单是为了王上。不过也就是单单为了王上这一个理由就够了,就是这样的一个理由,就可以简单的让她为己所用。
徐福摇摇头,继续喝自己的小酒。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疾风吹来,吹得乱花纷飞。那个蓝色的少女出现在了身边。
“君房先生。”
“嗯?”
“今天的相国好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儿?”
“平常总是这个样子板着脸,”艾冲着徐福滑稽的学出来,“今天一直笑,相反让人觉得好可怕。”
徐福没有回答艾,只是笑着喝酒。
也不是不能理解。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无论哪家的父母都会觉得十分欣慰吧。
在这个风云诡谲的赌局之上,我面前的这个姑娘,你又会成为谁的筹码,最后又会被谁的手给抛出去呢?
对于这个问题,还真是稍稍的,有些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