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我便在幸公子的府上住了下来。这些日子里,我时醒时睡,多半是昏昏沉沉的。自那日与哥哥分别后,我再没得到哥哥的任何消息,既不知他去了哪,也不晓得他日后有何打算。除了记忆,他不曾给我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哥哥大约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午夜梦回之时还是会想起哥哥。纵使他与我恩断义绝,我的心中仍放不下他。那日哥哥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响起,仿佛在不断提醒着我——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心思恪纯、明朗娇憨、无忧无虑的闺阁女儿了。可是哥哥,总有一天我定要让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为了你。
我在幸公子府上已住了一月有余,可身子并未完全好起来,仍是身处病中的憔悴模样。似乎又回到了姐姐刚离我而去的那段日子,那些委屈、不甘、遗憾和仇恨无时无刻不在啮噬着我的心智,使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奇怪的是,这一个多月来幸公子亦是十分忙碌的样子,再没能来探视我。有几次我见他急匆匆地从府中出去,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装扮的人。每每我向琳儿问起时她不是劝我病中应安心静养,便是顾左右而言他。如此一来,我倒不好再向她开口了。此刻我已然发觉,这座宅院有些不对劲,外面似乎也出了什么事,只是眼下我实在体力不济,无法再顾忌这许多了。
费尽辛苦从苍弘那里抢得的血珊瑚在经历了这些风波后终是被我束之高阁。曾经我对它是那样热切的渴望,如今再看却只觉无比恶心。那艳红如血的颜色仿佛是在向世人喻示着,它身后所背负的正是无数人的鲜血。哥哥冷若冰霜的面容仍历历在目,而这一切皆是因它而起。我并不后悔杀了苍弘,杀一个人于我而言早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除我所珍爱的那些人以外,其他人的性命在我眼中卑微的如同蝼蚁。
这日夜里,我胸口闷得实在难受,只得起身坐着方才有所缓解。时下子夜已过,所有人都在睡梦中,屋内屋外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秋虫的鸣叫打破这长久的无声,但毕竟盛夏时节已过,这虫鸣听起来也是有气无力,不过强弩之末罢了。
举目望去,窗外皓月当空,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澹澹月光在庭院中洒下清辉一片,透过窗纱流淌了一地清朗明净。忽然,似是有一道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我借住在别人府中本就十分警觉,眼前这一幕几乎让我惊得叫出声来,不顾身体不适连忙披衣起身,一个箭步揉身闪至门后。
这一下之后,外面却没了动静,仿佛是感觉到我身上散发出的杀气,正静待时机寻找破绽。此刻的我身子虚弱且过分紧张,额上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轻薄的寝衣湿塌塌的贴在皮肉上,身上的寒意也愈发加重。我几乎无法再支撑下去,鼓足勇气隔着门上的缝隙向外望了一眼。只见那立于庭中的,竟是幸远灏!
我整个人周身顿时松懈下来,斜倚在门上竟使不出一丝力气。我苦笑着抹了一把额头——果然,纵使自己身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巫药师王族刺客,却仍是会恐惧的。然而,令我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死么?还是无法亲手实现心愿的遗恨?
我的脑中毫无边际的想着,目光却被幸远灏深深吸引了过去。他只身背向房门而立,头略微扬起,月光倾泻下来将他的身体勾勒出一个优美的轮廓。若不是他身着坜尘师的黄色衣袍,我几乎将这个背影认作是哥哥。
犹记得多年前在花府夜晚,哥哥也曾如此与我在庭院中并肩而立,开解我因姐姐离去而怅然若失的心事。秋风吹落了黄叶一年又一年,昔日的时光,总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从指缝间飞走,如今再回想起来,只觉恍如隔世。哥哥离去后,我本是有意不去回忆这些往事的,可那些记忆就如同深深烙印在我心上,又岂是说忘便能忘记的?
鬼使神差般的,我推门踱步而出,站到幸远灏的身旁。幸远灏见是我,微微有些意外,却仍笑着说道:“夜已深,姑娘还未睡么?”
我想起儿时曾读过的一句诗,随口悠悠念道:“忧人不能寐,耿耿夜合长。无心睡眠无非是两样,其一是因太过激动无法自持而失眠;其二便是忧思过度难以释怀而失眠。公子眉宇间隐约可见愁态,想必失眠的原因大约与我一样,同是后者了。”
幸远灏闻言不觉哑然失笑道:“姑娘推己及人,着实聪慧,在下佩服。”
我已有月余为曾如此近地打量幸远灏,此刻夜色的映衬下他的脸仿佛比先前更清瘦了些,只是湛湛双目仍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
我的心思陡得一转,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叫花晞若,公子若愿意,可唤我晞若。”
说罢,我自觉有些冒失,可我的私心又让我十分想这样做。既然无法再听到哥哥如此唤我,若是有人能代他这样做,也是好的。
幸远灏却是一副欢喜的模样,若有所思道:“晞若……这名字很合姑娘的气质呢。姑娘既不见外,在下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依你所言便是。”
幸远灏顿了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姑……晞若,这些日子府中事务繁忙,我没能腾出空来看你,你可有好些了吗?”
他的话让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的内心。
我眼中微微一热,道:“劳公子记挂,在贵府客居多****已是十分不安,哪敢再让公子费心?只是我这病来势凶猛,只怕是还要再多打搅几日了。”
幸远灏忙道:“晞若,你怎的又如此见外起来?是不是府里的下人侍奉不周?我定要好好责罚他们一顿不可。”
“公子言重了,琳儿服侍我十分妥帖周到,何来侍奉不周之说?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倒叫公子担心了。”我只觉心头一暖,极力抑住喉间将要溢出的哭声。哥哥,你若还在我身边,大抵也会说出与幸远灏同样的话来吧。只是这样的话,你再不会对我说了。
幸远灏闻言,略微有些迟疑道:“晞若,你这般忧思伤神,可是为了……为了当日与你一起的那位巫药师吗?你既对他如此深情,怎的这些日子也不见他来寻你?”
听到幸远灏提起哥哥,我稍稍平复的心绪复又难过起来,心下只觉厌烦无比:“夜已深了,想必公子明日还有很多事务处理,我却与公子在此处闲话多时,实在不应该,公子莫要见怪。请公子自便吧。”说罢,我头也不回地向房间走去。
回到房中心下仍是愀然不乐,便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帷帐出神,又过了许久我才见到幸远灏的身影从窗前闪过离去。
次日一早,我独自在房前庭院中散步。墙角摆放的几盆红菊开得异常繁盛,花瓣上还沾着几滴晶莹的尚未被太阳晒去的露水,更显花色灿烂,如流霞轻溢横飞,仿佛连天空也被它映红了。晨起清新的空气伴着鲜花盛开的馨香,令人顿生蓬勃之气。不知名的鸟儿栖在树上滴沥啼啭,鸣叫得极欢快。若要享受晨光,这时刻是最好不过的。
正沉醉其中,却听见墙外乱哄哄的似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我身在病中鲜少出门,只独居在这间小院中,对外面并不熟悉,心中十分焦急却也无可奈何。正巧这时琳儿从外面进来,我急忙向她询问究竟出了何事。
琳儿一改素日的俏皮伶俐做派,慌慌张张对我说道:“外面刚传来的消息,纥涧之东出大事了。前些日子声名鹊起的草鬼婆,昨日竟潜入清芷殿,暗杀了巫药师一族的王夺位篡权,纥涧之东现下已是一片混乱!”
我闻言惶然大惊,身子陡得一凛几乎站立不住,琳儿见状忙上前来将我稳稳扶住。我恨得几乎要呕血,只是轻轻挥开了琳儿的手。我确是日夜都盼着慕容澜不得好死,可若是不能亲手了结她,她的死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结果,实在太便宜了慕容澜。
我不再理会琳儿,回到房中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起行装。琳儿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公子千叮咛万嘱咐叫奴婢一定要照看好姑娘,姑娘这是在做什么?且不说姑娘身子还未好全,就算姑娘要走,也应当先与公子道别再动身。公子于姑娘有救命之恩,姑娘如此岂非太失了礼数?”
我手上动作略一停顿,头也不回地向琳儿说道:“你即刻去回了你们公子,我收拾好行装后便去与他辞行。”
琳儿闻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我心中的恨意却没有消减半分。若再不尽快了结草鬼婆,我只怕会发疯。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幸远灏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劈头盖脸向我问道:“琳儿说,你要走?”
我点点头:“多谢公子这些日子的照拂,如此仓促辞行实非晞若所愿。只是如今要事在身,不得不即刻动身。若日后有缘再见,晞若定当……”
“你眼下旧疾未愈,究竟何事这样焦急?况且你孤身一人,又能去哪里呢?”幸远灏不再与我客套,不由分说打断我道。
“去杀草鬼婆。”我半带戏谑地望着幸远灏,等待惊慌失措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眼角余光瞥见琳儿已在一旁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和你一同去,”幸远灏略一停顿,喉头微动,脸上并无半分玩笑的意味,“晞若,让我与你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