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空黑得如同浸了墨汁一般。我与姐姐应诏向清芷殿走去。
放眼望去,清芷殿是纥涧之东首屈一指的宏伟殿宇。未及走近便能看到其中层台累榭,飞阁流丹,皆非凡世所能比拟。我虽深恨巫药师王族行事明火执仗心狠手辣,此刻却也不免暗自赞叹这清芷殿的殿宇深广,气势慑人。
我和姐姐由几个身着青色宫装的人引领着向内宫深处走去。深秋的夜色随着薄的雾气蔓延于清芷殿的层层殿宇之中,仿佛最隐秘的一双手,在黑夜里探寻着这深宫里每一个阴冷或繁华的角落里的秘密与阴谋,随时随地,叫人不知所措。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座大殿门前驻足,由一名宫人先进去通传。不一会儿,殿门应声而开,殿内光线并不十分明亮,暗沉沉的大殿使里面巫药族的王显得愈加神秘不可捉摸。姐姐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与我一同走了进去。
大殿内颇为空旷,自王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宫灯,洋洋数百盏,不知怎的火焰却略显暗沉。服侍的侍从也不多,只零星几个站在殿内。抬眼望去,正对大门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个人,想必她便是巫药族的王了。还未及我看个真切,姐姐便急忙拉着我拜下行礼。
“你就是花晞若?”一个柔媚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问道。
我有些惊讶,原以为王会是一个刚强如我父亲般的男子,却不想竟会是一个女子。
“是。”我垂首恭谨道。此刻还不知她意欲如何,我不敢太过冒失。
“果真与你姐姐有几分相似。那么,花晞柔,你为我效命也有些日子了。虽算得上勤勉恭敬、克己慎行,有时却也难免力不从心。我为你再寻一巫药师从旁协助可好?”王似漫不经心道,语气中颇有几分玩笑意味。
“王……”
我抬起头正欲出言相问,姐姐就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而直到此刻我才看清王座上的人。
只见她身着湖绿色拖地长裙,裙角的边上用银色的闪线层层叠叠的绣着九朵曼陀罗花,在一片青色中格外注目。外罩一件浅绿色的半透明纱衣,更是显得身形清澈透明,亦真亦幻。而此时王也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下巴微微抬起,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柳眉杏目,肌肤似雪。她柔顺润滑的三千发丝如瀑布般涌下,更显清逸飘俗。这便是巫药族的王吗?
“一切听从王的吩咐。只是小妹年纪尚幼,若与我随行只怕会碍手碍脚,力不从心。王不妨从清芷殿的侍卫中……”
“无妨,正因如此才要你在一旁加以调教。我瞧着她一副天赋异禀的模样,将来做事或许比你更令人满意也未可知啊。”王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显。
殿中有些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仄出来的,一层一层薄薄的裹上心间,渐渐透不过气来。我想起身离开却又不敢,更觉烦躁。
“我自小便随父亲修习医术,身为草药师,王的嘱托怕是难以胜任。”我鼓起勇气,无论如何也要尽力一试。
“毒药师如何,草药师又如何?只要是巫药师的血脉便无不可,杀人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王的目光锐利如宝剑的锋芒从我脸颊上深深扫过,直看得我颊上微微发疼,“你既提到你父亲,他在先王——也就是我的母亲那一朝可是巫药师中最有名的刺客,想来他的两个女儿定也不是等闲之辈。”
父亲?我只当是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望着姐姐,姐姐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王看着我和姐姐眼中尽是迷茫之态,不觉哑然失笑:“怎么?花敬凌未曾与你们讲过他的过去么?当年他为先王也算是尽心了。自然了,先王也没有亏待他,在他完成先王嘱托的最后一桩事后,先王便应允了他的请求,许他去凡世安度余生。若非如此,你们以为还有哪个灵术师可以打破禁忌这么多年却依旧安然无恙?”
王顿了顿,复又说道:“眼下花敬凌已死,花家又在凡世生出如此大的事端,坜尘师的王已经向我过问此事。花晞若,你若是照我说的做,我或许可以保你们花氏一族其他人性命无虞;如若不然,我也无计可施。怎么做,自己选。”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我既非专司暗杀的毒药师又非灵术高强的巫药师,你为何偏就选中了我?”
姐姐在一旁已是面如土色,可王只是轻轻嗤笑一声:“留着你,自有我的用处。”
说罢,王便踱步出了大殿,只余下我与姐姐二人面面相觑。殿外已是夜色朦胧,月上梢头。我望着那一轮明月,隐约觉得这澹澹月光之后,有沉闷阴翳的血腥气息向我卷裹而来。
“姐姐,你是否相信王方才说的那番话吗?爹当真曾身为刺客效命于巫药师的先王?”我与姐姐踏着一地浅浅的清辉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此时街市上华灯初上,却仍旧是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若儿,你可知我幼时为何一意孤行专司毒术?是因为我娘,她便是一个毒药师。那时爹和娘都待我很好,娘每日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抱抱我。可突然有一日早上,我等了许久娘都没有来。”
这是姐姐第一次对我说起她的娘亲,她虽笑着,笑容却如同沉沉的暮霭。
“后来我才知道,娘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抱着我。我想娘,想她的一切,可那时年纪尚幼,对娘的记忆也仅仅如此了。”姐姐说完,我与姐姐皆已是泪流满面。
“虽没有了娘亲,后面的日子倒也不十分难过。好在还有兰婆婆,还有哥哥,最重要的便是你,若儿。即便如此,我若是思念娘亲,也只能与她修习同样的灵术才能聊作安慰。”
我只知幼时常听人道姐姐任性且性子孤傲,却不知其中还有此番缘由在里面。复又想到如今花家的境况,不由得悲从中来。
“所以,若儿,”姐姐抬手拭了拭泪痕对我说道,“或许王所说的并非尽是不实之言,许是爹对我们有所隐瞒也未可知。”
我不敢再顺着姐姐的话细想下去。父亲还是我记忆中那个轩然霞举、英伟不凡的男子吗?
第二日傍晚,我和姐姐便收到了王发来的密函,信中王命我与姐姐同去刺杀一个人。
“姐姐,王的信中并未说明为何刺杀此人,我们甚至不知此人是谁。”我一字字地看着这张密函,不由得蹙起了眉。
姐姐苦笑一声道:“身为刺客,照王的吩咐去做便是,哪管得了这许多。”
我大惊:“如此说来,即便王信中所指的人并非是穷凶极恶之徒,姐姐仍要照做?”
姐姐并未回应我,只是就着烛火烧掉了这张密函。
“姐姐,若真如此,我们与那些当日在花府和沈府的行凶之人还有何分别?!与其说他们是为一己私欲,我们又何尝不是?”
“若儿,这其中利害你该是清楚的,只是不愿接受,委实不必我再多言了。你若不愿动手,一切留给我做便是。”姐姐凄然一笑,神情淡定如有似无的一点拂过柳叶的微风,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无奈。
我的眼中已泛着泪光,近乎哀求道:“姐姐,若儿不想做,亦不愿你去做。不如我们逃走吧,既此处尽是王的耳目,那我们便逃到一个王找不到的去处……”
姐姐却已是一副不容分说的语气:“若儿,你太天真。若真如你所说,只怕我们还未出纥涧便已身首异地。事已至此,你我都别无选择。”
可王要我们刺杀的,竟是一个凡人。
我和姐姐来到信中的地点,发觉此处也是一家客栈,只是较之我们住的那一家略显狭小局促。姐姐并未犹豫,当即便找到了那人的房间,他虽同纥涧所有巫药师一样身着青绿色衣衫,我却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灵术师的气息。
这是我在纥涧见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凡人,他看起来毫无威胁,甚至一个尚不足十岁的小灵术师便可轻松将其击倒。王为何要取他的性命?或许仅仅是为考验我?
未及我醒过神来,姐姐早已出手。她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房,左手手指已然弯曲起来,不等那人出声便迅速挥了一下左臂。
我别过头去不愿再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蓬蓬狂窜于胸腔之内。
我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便再无法回头了。但愿,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可以一应避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