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流年叹
春欲尽,暮迟迟
流年一曲芳华乱
东风晚,谁与叹
*
深长幽闭的甬道尽头,数颗夜明珠镶嵌于室壁,泛着幽幽的微光。尽头的流晶水榻之上,有一容颜绝美的女子,她生得冰肌玉骨仿若菡萏,沉静如遗世独立。
蓦地,甬道石壁开启,一白发男子翩然入室。
一对剑眉星目,睫羽微垂,拢不住眸中寒潭,眼里藏着种决然的深情;一袭张扬红衣,兜不了凄然郁色,艳烈的色彩也难掩落寞。
他便是慕容辞。
“娉婷,待子时三刻一至,天凌晷混入星宿逆转象位,你便可睁眼看我了。”男子轻轻抚上女子紧闭的眉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容颜,神色迷离近乎贪恋。他不顾水榻升腾的寒气,辗转、流连久不愿离去,是情动无悔。“那怕你怨我、恨我,我都要你好好地活着。”
慕容辞紧盯着眼前心爱的女子,只恨眼神不够传神、不足以将他的心照给她看。
“娉婷,阿辞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莫让我再一个人了好不好?”慕容辞又旋身躺上流晶水榻,将女子纳入怀中。纵是他一身卓绝功力,毕竟肉体凡胎,抵不住这流晶水塌的至阴至寒,顷刻间他睫羽染霜、薄唇发白。
他颤抖着在女子眉心间落下一吻,置身于长生枕畔,将两人的发丝打出一个同心结,深深地看了一眼安然入眠的人儿,沉沉闭上了双目。
同是一袭邪肆红衣,血以成歌,歌尽一世悱恻。同是一头如瀑白发,雪丝绕缠,缠尽一生悲欢……思念便如潮水涌来,顷刻将他淹没;又恰似这榻上不停升腾的寒气,一瞬便将他封冻。说来寒气冻人,可这水榻之寒,又如何比得他心冷血冷?
她不在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便是红衣又如何?便是白发又如何?一世悱恻一生悲欢又当如何?
可换得她归来?
寒意入骨,恰如思念入髓之痛。
半炷香时辰过后,紫耀星光浮动流转,一瞬凌空,冲向东南角的天凌晷。一声仃伶,甬道内光亮骤灭,旋即所有声响皆归于平静。
男子如大梦初醒,猛地挺身坐起,慌乱地探向身侧的人。
“娉婷,娉婷……”
可无论女子怎样任由他摇晃,皆毫无反应,全无醒来的迹象。
“怎么会,怎么会……”慕容辞不可置信地重复唤着,脸色渐白,眸中期许寸寸成冰。
方才,分明是感觉到她能回来的……
“啊——”慕容辞无法抑制地怒吼,似困兽之嚎,直到声嘶力竭亦无可奈何。
终于他双目赤红,近乎脱力地覆上女子的脸庞,安谧中一滴泪水落到了女子鲜红的镯子上。那滴眼泪顺着缝隙流下,漫入了女子隐于镯后的淡色胎记。慕容辞悲恸之下未曾注意到,那处月牙轮廓上闪过一层银白的辉光,倏忽便消失不见。
他仍在悔不当初,仍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念想之中——骄傲如他,总以为一切都有转机,总以为彼此还来得及,总以为世间情-爱经得住千般万般的淘洗,却不想命运为他布下了如此巨大的谎言,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他忽然又笑,就笑永世魂祭换一刹绝望,笑一生追随成无尽空候。
既然如此,不如白首共倦伴枯骨,执手逆走来时路。
十指紧扣,醉时相守,共把流年嗅。
正当慕容辞心灰意绝之际,事情又陡生转机——那月牙胎记整个一亮,遁入男子右腕,须臾无痕。
慕容辞只觉右臂一痛,忽然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随后,雾霭重重,暗黑诡秘,不知身陷何处。
“去罢,去寻她弥留异世的魂与魄,她一直在等你……”一道沧桑音色自虚空而下,复隐匿于其中。
不容慕容辞挣扎,一股强大的力量托着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慕容辞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却凭空多了一腔疑问——这是何地?为何那华光四溢的楼檐高耸到这般地步?脚下飞速掠过的物什里怎载了人?太多疑窦浮上心头,他尚来不及细细思量,一方稍显破败的四合小院就进入了他的视线。
无名指上的黑玉戒随着身体的移动缓缓发烫,慕容辞垂眸扫了一眼,只是隐约觉得……那里,好像有什么在召唤着他……
于是他心随意动,如同一抹游魂,朝着小院门口飘了过去。
“你这爹不要、娘扔掉的孩子,有什么资格跟我们争抢出院的名额?”
“一个哑巴,竟然还能这么有手段!”
“看我们不揍得她找不着北。”
夜色中,慕容辞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被踢翻在地,那是个小女孩。女孩儿一只手紧紧护住了脑袋,另一只手牢牢按着身下的盒子。白底的衣裳,却微微有些泛黄,上下破洞密布,模样像极了街边上的小乞丐。
慕容辞就这样浮在墙头,望着院子中的一幕,心室无端疼了起来。眼前那群不足十来岁的男童女娃毫不怜惜地、蛮力地拉拽、蹬踹着地上的人儿。他胸中似有数只猛兽奔腾,随时都能冲破他的身体将那些孩子系数咬死!
好不容易众小孩觉出森寒的冷意自后院墙上飘过来,有胆小的当下颤巍巍出声:“灵姐,这夜已深了,该不是……”
“闭嘴!”那个被唤灵姐的小女孩面目狰狞,一脚踩上即将失去力气的人,双手叉腰,稚嫩的脸蛋盈了得意之色,“这人要是没脸没皮,就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
她脚下用力,听着被欺负的女孩破碎的闷哼,冷笑了起来:“凭你也想得院长独宠,只要有我魏长灵在的一天,就没有你这无名弃儿立足之地!”
“我们走。”女孩在众人的拥簇下离去,骄傲得如开屏孔雀。
一个落在最后头的小孩瞥了眼女孩儿护在身下的盒子,眉一竖好似小女孩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一样,嫌弃地别过头、伸出腿,踏上了人儿裸露在外的肌肤,死死一拧,口中咒骂:“你这小贱人!还学会偷东西了,我呸!”
慕容辞飞身欲掐住那孩儿的脖子,怎料手掌却是堪堪穿透了他的脖颈,抓向虚无。
小孩忽然感受到破败角落的阴森之气,顾不得发泄,连忙逃也似的连滚带爬着离去。
当凌乱的脚步终于退去,满脸灰尘泥泞的孩童松开手,露出一双清明亮丽的眼睛来,生得倒是水灵。只是不多时,那灵动的眸子便刹那溃散、灰暗了下去,看起来像要昏倒了。
慕容辞飘于地面,似冥冥中早有定数,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跟我回去罢,你本不该在这个世界。”
孩子奋力睁眼,欲看清来人,恍惚之间只见一红袍男子,白发苍然。
她生来听得懂旁人的话语、猜得透别人的心思,可她却口不能言,生生忍着人世的折磨。她也一向被人欺负,从未有人站在她身边,温柔地待她。
她看不清他,却莫名地想要依赖那个人。她这样想着,就惊颤地抬起泥土碎沫纵横的手,向着男子伸去。好不容易触到了他的指尖,却有一股透彻心扉的森冷传来,硬是让她也觉得奇寒彻骨。。
“呜……呜……”分明是阴寒的气息,女孩却觉出温暖来,咬着模糊的发音低泣出了声。
慕容辞一把拉过小人儿,小心翼翼护在怀中,唯恐碰了她破皮的伤口。
女孩儿起身的时刻,怀里的榆木盒就掉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与此同时,黑玉戒似有所感,轻轻震动起来。
慕容辞俯身拾起了木盒,正待查看,便被小人儿一把夺过。
令他讶异的是,盒子到了小女孩的手里,那黑玉戒只仃伶一声,归于平静。
慕容辞笑了笑,指腹轻轻点住她的眉心,白光纷繁,将二人笼于方寸之内。
没有人知道,子夜时分,21世纪一座衰败的院落里升起了耀眼的灿光,逐渐化为一点,划过深邃黑蓝的夜空。
“嗡……”天凌晷轻鸣,吐纳几缕游散的魂与魄。幽光极昼,直射流晶水榻上两具并排而卧的人。
慕容辞眼帘微翕,一睁眼,下意识地望向右侧的女子。
“娉婷,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但见女子睁开了双眼,慕容辞扣住她的肩头,紧紧拥入怀中。他本已映不出情绪的眸子,霎时间又风起云涌来,只怕两三点眼泪流不尽他的喜悲,嘶哑的声音也传不出他的哀乐。
可那女子僵硬着身子,宛如脱线木偶,被随意拉扯。
慕容辞久久不闻怀中人的应答,以为娉婷不愿原谅他,撑开了彼此,手微颤着就要抚上
女子绝美的脸庞。
“你是谁?”女子柔美而略显涩意的嗓音在静谧的石室中奏响,却有如晴天霹雳,毫无征兆地砸中了不知所措的慕容辞。
咫尺天涯。指尖停在了距离女子一寸之处,无法克制地从灵魂深处震颤了起来。这毫米之隔,此刻却像无法逾越的鸿沟拦在了这对璧人之间,没有了相知相守的机会。
一股腥甜的气味涌上来,红火的长袍开出星星点点的几朵红梅,转而消逝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