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势陡峭,路非路,阶非阶,曲折难行,熹月只恨自己没有生出一对翅膀来,只顾着埋头走路,不知不觉间,四周的枯木已悄然露出柔软的迹象,甚至暗藏绿意。
山里的夜总是来得早些,降香远眺夕阳,一轮红日垂在山脊的黑色边缘,是剩下残余的斑点,红霞漫天,牵扯得很长、很远。
“天很快就会暗下来,今天就走到这里吧。”降香道。
耿介补充了一句:“还是找个合适的建营地吧,翻过这座山就应该到地方了,那里不安全,营地不要太近。”
罗骁应了一声,开始着手搭建营棚。耿介常年行军,晓行云习惯了奔波,也是做这些事情的好手。反而是钟长野,对这些不太通达,不过他也有的忙碌,这几天的鲜美野味,都是他的功劳。
熹月点起篝火,珝歌在附近绕着捡拾木柴,琅歌将水桶架到火上,悠悠叹了口气。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熹月问。
琅歌的眼睛藏不住秘密,他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元家与世无争,只是手艺人,最多是商人,可是,却有三代,牵扯进了这件事。”琅歌的眸子里映着火光,“我不知道,爷爷和父亲叔叔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又凭什么能够做到。”
熹月注意到珝歌正呆呆地望着琅歌,于是她说:“其一,你不仅是阆风六士的后代、元家的族长,你身上还流着无终国王族的血脉,你的天赋独一无二,是我们所有人中先天条件最出众的。”
超凡的耳力,对火焰的微妙感知,甚至是外貌,无不如同熹月所言,珝歌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崇拜。
“其二,这一年间,你从一无所知的少年,变成了有担当的元家族长,我们都看到了你的成长,还有你的潜力,如果做预测,你不会得到失望的结果。”
不论是武艺,还是心神,大概就是从江南洒雪的那天,琅歌悄然迈过了一个很重要的门槛。
“其三,元家先人,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而你,不是孤单单的一个。”熹月说完了。
琅歌保持着抱腿的姿势,熹月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三个理由,说起来可大可小,但是琅歌因此,心里有了力气。
他没有说,做好元家族长的力气来自前两点理由,解决三代人心结的力量,几乎全是来自第三点。
罗骁、晓行云和耿介搭好了帐子,钟长野也扛着野味回来了,此时,夜色已经浓郁。
“你这是从窝里掏出来的吧?”罗骁指着钟长野的野兔,“你瞅瞅,这毛厚实的。”
钟长野呛声:“那你就别吃了。”
“你这人咋就不识逗呢!”罗骁捅捅晓行云,晓行云懒得理他。
罗骁平日里就闲话多,多得不像他这个魁梧大汉的形象。玩笑话虽多,但是他的语速一般不快,只是粗糙人待在一起久了,习惯一起打哈哈而已。最近几天,熹月就看出了,罗骁的语速变快了,有时候还缺点眼力见,常常惹得钟长野和晓行云不快。
这只能说明,他在紧张。饶他是一统北境要道的霄云寨寨主,也对即将面对的事情感到不安。
如果说是人,不论是武功还是数量,罗骁搏起来都不眨眼,令他不安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龙血景天?地崩山摧?漫山岩火?
那些,太抽象了。
晓行云还好些,毕竟是见过豫州小规模龙血景天的人,也是一直惦念乘风盟的人。他的执念,应该在玄渊身上,广交朋友的晓行云,还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不过,对于这件事,晓行云会尽力,但不会拼命。毕竟,有妻有女的人,火凤荣辱扛在肩头,牵挂太多、太重。一如当年的晓之凤。现在,晓行云完全理解父亲了,辛亏未迟。
至于钟长野,近几年他的眼睛里只有天宝阁。这些使他的视野和心境变得狭隘了,错失了很多。他想看看,害死了竹河的,究竟是什么。
明玕剑庄,有一报一,有十报十。
乘风人有恩于明玕,若有良机,钟长野自然要报答。
此外,钟长野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赖叶人。
他碧虚郎,从不是能咽下哑巴亏的人。
既然赖叶人盯着乘风人,那钟长野势必要先行一步。
碧虚郎此行,遵循的唯一,就是这个“报”字,报恩,报仇。
淡淡的弦月,从东山升至当空。
熹月溜出营棚,在篝火旁,打开了信封。
陌生的字迹,却觉得不是初遇。
“翩翩吾女……”熹月的指尖触摸在墨痕上,觉得那墨是暖的。
“翩翩吾女:
见字如面。
得之吾女平安长成,为母之喜乐难以言表。
昔年为母离去,夜夜望月思念,愧疚至髓,不敢言劝宽恕。
年久事杂,或难一一述之,然天翊、修能在汝身侧,真相终会大白。
大关将至,而后天地命运将回归正途,届时我母女二人,或可促膝长谈。
平氏瑞如书于风中灯下”
短短的四句话,欢喜、沉着、愧疚、期盼……多少情愫?
熹月的目光落在落款的“平氏瑞如”上,父亲的姓和母亲的名,陌生,又牵挂。
见到了这些娟丽的小楷,熹月渴望见到母亲的心意,第一次那么强烈。
她曾劝说琅歌,可自己呢?
生父阆风六士、乘风盟之首平阳先生,生母无终大神女瑞如,养父一代名将南岸,养母出身书香名门。她是平靖,是南熹月,这些人的女儿,有资格退缩吗?
熹月扪心,自叹没有。
垂下的手,触到了寒冷的神臂弩。
罗骁和沐泽的武器,晓行云的授以技艺,身为珝歌的先生,熹月回头望向营帐,更加坚决。
忽然,熹月发现,信笺的底下,还附有一张纸。
两行小字,意思清晰明确。
熹月险些惊呼出声。
她仰着头,望向漫天星斗,星辉若河,璀璨斑斓,缓缓流淌在天际,仿佛星与星的碰撞,会发出清越的脆声,就像那宫廷的编钟,回荡在空旷的大堂之中。
信中的这句话,不是建议,而是命令。这是一道不论她是什么身份,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可能情愿去做,但又无力反驳的命令。
很多事情,在这一瞬间,连成了线,恍然大悟。
可是,痛彻心扉。
忍住了泪水,熹月想抬起手,僵硬的手臂,骨头发出艰难的声音。
那张字条,轻飘飘地飞进了篝火中,瞬间化成了灰烬。
再次站起来的熹月,眼里的深度,仿佛变了个人。
有了九镇的经历,熹月显得极其小心,而耿介虽说来过一趟,但那次的望尾影实在太惊心动魄,商议之下,决定不要贸然接近,而是在附近探索。
此刻,他们正站在耿介曾经来过的断崖前,脚下就是那道陡峭的深坑,里面云雾缭绕,不可视物,隐约觉得树木长势有异。直视前方,远方屹立着三座巍峨高山,山顶是青灰色的岩石,寸草不生,覆盖着皑皑白雪。
“那三座山,依次是金鳞、燕脂、重霜[金鳞,燕脂,重霜:唐·李贺《雁门知府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都是常年积雪,也是这方圆数千里河流之源。”耿介说到。
金鳞山最为壮观,映着日光,闪烁着夺目的灿白颜色。燕脂山是三山中最为矮小的,且经常被金鳞山阻挡阳光,显得沉郁黯淡,亦是愈发沉重。重霜山与金鳞、燕脂保持了些许距离,重霜山看上去最不起眼,既不耀眼,也不黯淡,平平常常的样子,却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威严,叫人望而却步。
熹月的视线从三座雪山收回,俯瞰深坑。
“你是从这里下去的?”熹月问。
耿介点头:“是,我也说过,那晚正巧是望尾影,让我看到了平日里可能看不见的东西。”
“所以,还是要下去。”罗骁绕着肩膀,在做准备活动一样。
耿介制止道:“不可,这底下怪异得很,要做足了准备。”
琅歌合目侧耳,过来半晌,才说:“听不出太大的异样。”
“什么叫太大?”晓行云问。
“从进入无终寨落开始,我就发现了,这一带,地底下偶尔会有很长的轰鸣,是缓缓发出的,均匀又平稳。”琅歌试图描述他听到的地鸣。
“这是什么意思?”钟长野叉着腰,舒缓走路的疲惫,“能说得形象些吗?”
“有点像大河。”珝歌忽然说。
这句话一语中的,琅歌眼睛亮了一下,道:“对,就像是水流的声音,但是是那种很大的河,水流得很慢,但是很稳。”
“地脉吗?”耿介沉吟道。
“恐怕还不是地脉这么简单,只怕最低,也要是流火。”熹月猜测。
“那,和九镇的声音一样吗?”晓行云提醒道。
琅歌果断地摇摇头:“那里的声音是盘踞的,后来喷发出来,这里的声音,是活动的。”
熹月又冒出一个想法:“你能判断声音的流向吗?”
“你的意思是通过声音,摸清地下的形势?”罗骁反应得很快。
琅歌四处环望,有些为难:“这里的地势复杂,最主要的原因是太大了,一一摸清,会耗费太久时间。”
“我也可以帮忙的。”珝歌连忙说。
耿介忽然说:“规律。”
“什么规律?”钟长野问。
“万象归一,”耿介道,“世界万物都有运行的规律,我想这地脉的流到,也会有规律,我们只要找到这个规律,就能摸清全部。”
钟长野看向降香:“你知道吗?规律。”
降香摇头:“我听不到你们所说的,声音。”
“对呀。”钟长野这才想起,只有元家人的耳朵才能捕捉到如此微弱的声音。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何竹河在数年之后,还能找到当日的事发之地。
耿介继续道:“三条。你只要找到三条地脉,应该就能得出基本的规律。”
琅歌和珝歌相视颔首,琅歌笃定地说:“这个,可以。”
“我也帮忙吧,对于地势山形,我更在行。”降香说。
罗骁手搭凉棚望望日头,道:“眼看着就要中午了,怎么样,下,还是再等等。”
“等?”熹月调转话音,“不等。”
耿介微微侧目,轻声道:“底下有危险。”
“嗯。”熹月似有似无地答应着。
晓行云道:“不如,我与耿将军先下去探探路?”
熹月这才抬起头,同意了。
“我还是跟着琅歌和我外甥吧,三个都是孩子,我不放心。”钟长野道。
罗骁摆手:“不成,这探寻地脉需要大把的脚力,你走惯的是平路,还是换我吧,你放心,他们也是我兄弟,而且,琅歌没有那么弱。”
琅歌第一次听罗骁如此认真地评价自己,眼里柔光闪过,他对钟长野说:“罗大哥说的有道理。”
“另外,你的警觉最高,留在崖上,两面随时接应。”熹月也说。
钟长野意外地没有继续坚持。
耿介又对齐鸣说:“你也留在这儿。”
齐鸣立正,响亮地回答:“是!”
在耿介和晓行云落地之后,熹月也顺着绳索滑落到陡崖底下。
真正地下来之后,熹月发现,底下的雾气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浓,冬季的树木没有叶子,还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就像眼睛蒙了一层翳。
耿介发觉,这次并没有那种窒息和逆行的感觉,稍稍安心了些。按照之前的印象,往前走去,不多时,就到了亭盖的那片空地。
“怎么了?”晓行云对着回头寻觅什么的耿介说。
耿介回答:“只是觉得比上次来少用了些时间。”
草木温床的亭顶周围还是发白的乱石,而光洁石柱的周围还是杂草丛生。杂草依旧茂盛,仿佛它们的时间,还滞留在夏季。
熹月注视着这幅阴阳图,注视着潇洒的刻字。
夜光亭。
“还好吗?”耿介握住熹月的手。
熹月感受到了耿介的温度,她回头,点头:“嗯。”
“有印象吗?”极力温柔的声音,耿介生怕吓着她似的。
熹月无奈一笑:“完全没有。但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觉得这里一点都不危险,是很舒服的地方。”
晓行云已经四处逛了一圈,回来了:“我看,这里除了树木长势扭曲之外,并无其他怪异之处。”
熹月道:“地脉有规律,这里也一定有,树木的扭曲,一定指引着什么。”
晓行云两手一摊:“还用找吗?这里的树,都弯向了阴阳图,然后才向上生长的,指引的当然就是这里。至于时间,依我判断,树木扭曲的时间,应该就是二十年前。”
“听玄渊说,这里曾经有一个湖泊,湖心有这个亭子,树木扭曲指向这里,并不意外。”耿介道,“翩翩,你怎么看?”
“我的感觉是,这里好像……漏了。”熹月回答。
“漏了?”耿介和晓行云异口同声。
熹月努力地描述着自己的想法:“打个比方,这篇洼地就像一只木盆,盆地破开了一个口子,湖水都漏下去了。”
“所以,这个洼地,就是以前的湖泊,而夜光亭,就是漏水的地方。”晓行云抱着手臂。
“也有可能,是有什么喷发出来。”耿介接着说。
“嗯……”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洼地并没有大到无边,相反,走了不太久,四周的树木就没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了,于是,三人回到断崖,攀爬了上去。
钟长野搭把手,将熹月拽上来,询问道:“情况如何?”
“我们去了多久?”耿介仿佛更关心这个问题。
“不到两个时辰。”钟长野回答。
“时间有不妥吗?”晓行云最后一个爬上来,半个身子还悬着。
耿介说:“望尾影那天,我在底下停留的时间很短,但是在上面等我的赵斌却说,我去了很久,在场没有第三个人,不知道是我们俩谁的感官出了问题。”
“可是我们确实用了两个时辰。”熹月略一回忆,道,“时间没有变化。”
“不错,”耿介道,“现在只能推测是望尾影让这里发生了什么。”
“望尾影可遇不可求,把它列入计划,很明显,这不现实。”晓行云坐下来,“你还有别的发现吗?”
耿介和熹月也坐挨着坐下,耿介反问:“那攀爬的时候,上行和下行,你的感受如何?”
晓行云不由笑了:“这能有什么?”
“哪个更容易?”
“自然是往上比较顺利啦。”晓行云比划着,“抬头比低头,当然是抬头舒服了。”
“修能说的是哪个比较累。”熹月解释道。
耿介摇头:“上次的时候,往下爬有种迈不动腿的感觉,往上却好像是有力量拖着我往上送。”
“你说反了吧?”晓行云笑着,看到耿介的严肃神情,渐渐笑不出了,“是……反的?”
“嗯。”耿介肯定地说,“反的。”
“真邪门。”晓行云咧嘴。
钟长野说:“我也觉得有些不得劲,说不上来。”
“呦,你们也回来了?”罗骁拨开灌木走出来,他们是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
罗骁的外套提在手里,上身只穿着单衣。他向齐鸣要来水壶,咕咚咕咚灌下半壶水。
“哎呦,你看看累得我满头大汗的,真热啊。”
熹月看着罗骁甩着汗,掩面而笑,心说罗骁粗活力旺盛,这半天儿功夫就汗流浃背的。
琅歌说:“地脉流动复杂,我的判断是,大致的走向是朝着三座雪山的。”
“果然。”耿介示意琅歌继续。
“地脉很深,粗细不同,就像人体一样,有坚固的也有薄弱的,具体情况还要再定夺。”琅歌道,“不过我比较在意的是……”他走到断崖边。
“洼地?”晓行云问,“这里是源头吗?”
“我不知道,”琅歌老老实实地回答,“底下的声音很朦胧,抓不住感觉,可能是一种极端。”
“极端?”罗骁拧眉。
“要么是源头,要么是终点?”钟长野猜测。
琅歌摇头。
降香忽然说道:“聚集地,或者是空白,也就是没有地脉流过。”
琅歌点头。
“这是何故?”钟长野问。
琅歌摊手,道:“不知道。”
“总之,先用午膳吧,下午在附近确定几处薄弱点和坚固点吧,或许用得着。”耿介道。
琅歌点点头。
珝歌手里握着一柱金灿灿的小野菊花,他犹豫了一会儿,羞涩地递向熹月:“送给先生。”
罗骁笑:“呦,小小的人儿,都知道送花了?”
钟长野反驳:“去你的,没看见是送给先生?”他特意强调了“先生”二字。
熹月正要接过,忽然觉得不对,问:“你从哪里采来的?”
珝歌以为熹月还想多摘些,回答:“沿着地脉,大部分都没开呢。”
“现在,还不到三月吧?”晓行云自言自语,转而瞪大了眼睛,“这里地势高,春天会这么早吗?”
钟长野也醒悟过来:“对啊,我就说别扭呢,你们看,这附近已经生了绿草,哪里像是冬天!”
“我说这么这么热呢,前几天那么赶路都没觉得热。”罗骁也直拍大腿。
结论终于摆在了眼前,一切事物都在证实着他们的猜测。
“地脉,不,那不是地脉,那就是地火,流淌着的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