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
这一声吼,不仅惊吓到了熹月三人,更惊动了其他的生意人,不过这地方打打杀杀也不是怪事,竟也没人理会,转瞬便各自顾各自生意去了。
一方的右眼微微眯起,甩手将石雕丢给手下,自己纵身从窗口翻出,沿着外墙往上爬去。
熹月和顽老探出身子,只这一瞬的功夫,一方已经爬上很长的距离了。
“那个,刚才那声喊,你们觉得怎么样?”罗骁没头没脑地来一句。
“什么意思?”
罗骁两手一摊:“我觉得,那是琅歌的声音。”
刚刚,琅歌和珝歌正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忽然听到了过招的声音,高手过招,并未惊起太大动静,但琅歌听出了是玄渊,连忙赶过去。
打斗发生在一个包厢里,外头围着许多看客,嘀嘀咕咕议论纷纷。
琅歌珝歌仗着身量小,很快挤到了门口,只见里头满是黑烟,灯也熄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传来脚步声和机械声。
琅歌仔细听着,摸清了玄渊的位置,但他不敢贸然上前。突然,与玄渊对峙的人丢出数枚铁珠,铁珠在房间四壁来回弹射,声音刺耳,果不其然,玄渊一时摸不清对方的位置了。
如此,玄渊深陷被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名字,玄渊便知道了提示,纵身躲过攻击,借之顺势反击。
两人再次对峙起来的时候,窗户突然被破开,浓烟迅速从窗口排出,一方跃进屋内,冷冷地看着两人。
“哎呦,鬼市的人,快走快走。”见到一方,看客们都很知趣地散开了。
玄渊转向一方,顺便将琅歌和珝歌挡在身后。
“他觊觎我的钱财!”那人指着玄渊,怒气冲冲。
一方既不理会他,也不看玄渊,只对着门口说:“崔大人,别来无恙呐。”
“崔大人?崔景行?”那人一愣,转而质问,“你,你骗我?”
一方从他的腰间拽下罗盘,拖着调子说:“将官府之人带入鬼市哈?”
那人见状,刚刚的气场顿时烟消云散,连忙跪地求饶:“一方大人,我是被骗了,大人饶命!”
可一方连眼睛都不眨,匕首脱鞘而出,扬手一甩,就已经在那人的脖子上划下一道红印,那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方挥挥手,便走出几个人将尸体拖走了。
那个叫崔景行的,一点愧疚都没有,只说:“我办我的事,可没有干扰鬼市。”
“他和你要的本没关系,你何苦栽赃他。”一方舔舔刀口的血,收刀入鞘。
崔景行微微皱眉:“你知道是我,杀他作甚。”
“我看你也没难受啊。”一方阴阳怪气地说,“他可是因你而死。”
“别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他的罪行早已罄竹难书,而杀人的明明是你。”崔景行道。
“杀了他,看看以后还有没有不长眼睛的,让不该来的人混进来。”一方笑着,说着他认为理所当然的话。
“至于你。”一方转向玄渊。
“他是和我们一起的。”熹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气喘吁吁。
“哦?是么?”一方似乎格外给熹月面子,“那这次就算了。”说罢,也拿走了熹月手里的罗盘,拍拍手走人。
崔景行转对玄渊道:“既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何阻挠?”
“他已经说过了,你找错人了。”熹月道。
崔景行觉得自己被看扁了,说:“你有什么资格干涉?”
玄渊的华侯阙都没有拆包,他将华侯阙重新背在腰后,也不再理睬他,只提了一句:“天快亮了,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玄渊的话在理,崔景行是捕头,而这里是鬼市。鬼市毕竟地处渔阳地界,对官府还是礼敬三分的,故而一方再对崔景行不满,也只能白说他几句。但是鬼市的生意人不然,他们若知道了官府的人在,那崔景行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崔景行压低帽檐,转身走出去了。
“玄渊,你怎么在这里?”熹月问。
玄渊回答:“那几个杀手,是从鬼市雇的。”
“啊,刚刚被一方杀死的那个人吗?”罗骁顿悟,说,“那你问出什么了吗?”
“被崔景行打断了。”玄渊捏捏鼻梁,他的眼下一片青乌,估计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了。
“这么说,那些杀手和崔景行有关系?”顽老道,“他可是官府的人。”
“也不敢就此断定,”熹月说,“我从周老爷那里了解了些关于崔景行的事,我觉得不太像。”
“那回头我再扫听扫听。”顽老道。
“你们倒是聚齐了,都没事吧?”玄渊扫视众人。
“都好着呢。”罗骁大大咧咧地说。
玄渊放下心来。在小舟错过了他们,从杀手身上查到了鬼市的这个人,再回到大江却发现楼船被炸毁,熹月不见踪迹。玄渊大脑一片空白,他命令自己相信他们还活着,拼命追查。而现在人突然都回来了,玄渊才想起已经过了这么些天。
“天真的快亮了,我们走吧,外头已经没几个人了。”罗骁说。
走到码头,熹月才想起,他们是摆渡人送来的,现在可没有船。
琢磨间,摆渡人的小船来了。
“爷爷?”珝歌奇怪地问道。
摆渡人却不再说话,将乘风人送回到岸边,转身离开了。
罗骁纳闷:“这是几个意思?”罗骁突然想起件更重要的事,拽着琅歌的手臂,问道:“对了,刚刚那声喊,是你吗?”
话音未落,熹月和顽老也凑近过来。
琅歌犹犹豫豫地摸着嗓子,说:“是。”清澈的声音,一如从前。
“天哪!”乘风人惊讶不已,更多的是喜悦。
玄渊站在稍远些的地方,默默注视着琅歌。
琅歌也看到了玄渊,走到他面前,认真地说:“对不起。”
玄渊一怔。
“是我想错了,所以才不能发声,这是对我的惩罚。”琅歌郑重说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小叔叔的事情,是我在逃避,我在潜意识里,总觉得,如果能把这件事怪在谁身上,我自己就可以轻松点,可是,果然这是不对的。自己的责任,就要自己背负。我,是元家族长啊。”
风扬起琅歌脸庞的碎发,沾染着朦胧的晨光。
玄渊反倒不自在起来,他左右望了望,肩膀一松,将手轻轻搭在琅歌的肩膀上:“刚刚,如果没有你提醒我,我就会中招了。多谢。”
“看了,我们还是配合很好的。”心结化开,琅歌也轻松了不少,很明显地写在脸上了。
玄渊点头:“是啊。”
“接下来的路,我重新有了目的,所以我还需要你,我们还要一起走。”琅歌继续说。
“是啊。”后半句话玄渊没有说出口,“我也需要你。”
东方露出鱼肚白,渐渐,升起一轮新的朝阳。
“玄大哥,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琅歌拽过珝歌的手,趁热打铁道,“请你收他做徒弟吧!”
“这又是唱得哪出啊?”罗骁问。
熹月想起摆渡人的话:“他的建议?”
“是,”琅歌道,“我觉得,珝歌的师父,玄大哥最适合。”
玄渊沉吟片刻,说:“给珝歌挑选师父是大事,你让我想一想,好吗?”
琅歌露出熟悉的笑容:“谢谢。”
珝歌看着这两个人,漂亮的眼睛映着金色的晨光,看得出,他很高兴,但也看得出,他在思考一些东西。
走在回去的路上,罗骁突然说:“等等,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初来乍到的,好像既得罪了鬼市的一方,又跟官府的崔景行结了仇。”
“没关系,毕竟一方不是鬼市主人,而我们的目的是找到蒹葭。”玄渊说。
“你的意思是,蒹葭就是鬼市主人?”熹月听出玄渊的弦外之音。
罗骁道:“我记得,古尊大师说她还是做船行生意的。”
“古尊大师分明隐瞒了很多,你没看出来吗?”顽老反问。
“总之,他既然明确说明在鬼市能找到蒹葭,在这个地方找人,不会那么简单。那么除了鬼市主人,我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渔阳的现状你们也看到了,不是吗?”玄渊道。
“还有,一方将罗盘收回了,这下我们该怎么办?”熹月道。
琅歌终于能切实的插上话了:“就是说我们去不了鬼市了。”
玄渊的眼前浮现出小舟摇晃的灯影,说:“看来,他很喜欢我们中的一个。”
“什么?”
“鬼市的摆渡人,从未听说过他摆渡回程的。”玄渊看了看珝歌,转而正色道,“至于与这双方,他们之间矛盾也很尖锐,不会联合对付我们。入手点我倒是想到了一个。”
熹月:“洛阳纸贵。”
“正是。”玄渊道。
“这是怎么回事啊?”罗骁问道。
那还要追溯到夏天的时候。当时,一个来自波斯的神秘商人,在集市兜售一种蓝色月季花的种子,据他所称,花朵妖艳,而种子价格低廉,一时大受追捧,卖完了种子,这商人就离开渔阳。过了几个月,很多人声称上当受骗了,因为这些种子长出的苗儿都只开白色的花。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站出来,自称是那波斯商人的仆人,声称波斯商人不懂中原这边的习惯,那种子是真的,但只有在波斯陶泥做出的花盆里栽种,才能开蓝花,而他手里恰好就有这种花盆,不过数量有限,只有十个。这件事传开后,那仆人在鬼市放话售卖,价格炒至百金。
而在他卖出七个花盆之后,第一个买花盆的人发现花儿还是白的,他不愿意承认上当、丢了面子,又和官府关系不错,就直接找到了渔阳郡史,郡史大人便把这案子交给了崔景行。不出几天,鬼市也得到了类似的消息,由于此事上当的买主都主张低调,渔阳郡捕头崔景行和鬼市主人蒹葭都开始在暗地里着手调查,很快就发现,那所谓的波斯主仆,两人其实是一伙的。但是为了抓人,崔景行和蒹葭两次因冲突而失手,他们之间的真正矛盾也就是由此而起的。
“区区陶土花盆,卖这么贵,就没人警觉?”罗骁咋舌。
“所以才叫洛阳纸贵呀。”熹月道,“据说,洛阳之纸因大家争相传抄左思《三都赋》,以至一时供不应求,货缺而价贵。崔景行的意思是,这种子好比《三都赋》,花盆则是纸张,既然有了好文章自然想传抄拜读,这里也是,种子都买了,当然想看看它开的花,人们不甘心于此,而种子多花盆少,故而那仆人奇货可居,漫天要价,这倒是可以推出来的。”
“只不过,崔景行给这案子取了这么个不合适的绰号,真是有辱斯文。”顽老不喜欢和官府打交道,也看不过眼这个崔景行。
“顽老何必这么说呢,”熹月笑道,“我们对崔景行还不了解呢。”
顽老不耐烦地说:“唉,真麻烦。”
琅歌的嗓子好了,与玄渊的疙瘩也解开了,心情格外舒畅,蹦蹦哒哒地唱起歌儿来,一开始还只是小声哼,不一会儿声音就大了起来,曲子还是最熟悉的“天之远兮”,珝歌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哼唱起来。元家人的二重唱十二分的动听,沿途在地里忙活的农夫农妇纷纷起身,寻找声源。
看着琅歌珝歌,玄渊想着,几天不见,到底错过了多少。
而在晨光沐浴中,影夫人和一个胖和尚,看着大江的浓雾,很快消散在日辉中。
夜里开始飘起小雪,屋顶和墙头都积攒了薄薄一层,来往人多的街道,雪却是积攒不住的。
探听消息回来的顽老,把伪装的行头丢在桌子上,转身坐下来,不住地运气。
“怎么了?”罗骁嗑着瓜子,地上满是瓜子皮。
顽老没好气地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你不会遇到崔景行了吧?”罗骁偏着头把瓜子皮吐到一边。
“是啊。”顽老狠狠抽着烟,“真晦气。”
“不对啊,他也没惹你吧?”罗骁奇怪。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夫一看到他就气不顺。”顽老环顾空荡荡的着屋子,问,“他们人呢?”
“昨天不是挣了不少银票嘛,熹月说兑出点儿现银来用,顺便置办点儿东西,咱们的行李不都仍在楼船上了么。”罗骁想起楼船的炸药,还有些头皮发麻,“辛亏我们的马儿都留在碧虚郎那里了,要不真得心疼死。”
顽老打断罗骁的感叹:“玄渊也去了?”
“啊,对,说熹月他们仨拿着这么多银子不安全。”罗骁撇嘴道,“少见吧?青天白日的,他们仨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好欺负了。”
“也是好事。”顽老平静下来,“玄渊肯出去。”
说着话,熹月他们回来了。
琅歌是直接穿着崭新的米黄色小羊皮袄回来的,和他在大漠那件有七八分相像,与里头的淡紫色劲装搭配起来显得很精神,他得意道:“玄大哥替我挑的,不错吧。”
“哎呦,什么味儿这么香啊。”罗骁才不管小羊皮袄好不好看,循着味道逮住了珝歌。
“肉饼。”珝歌交出荷叶包。
玄渊也提着不少东西,都是些吃穿,手头银两富裕,挑的衣料也都是不错的。
琅歌还对挨饿和绑架的事情心有余悸,说:“现在看着这些东西,真觉得恍如隔世啊。”
玄渊尚不知道琅歌的遭遇,顺口问了一句,琅歌的目光唰得指向罗骁,吓得罗骁差点把肉饼扔出去,他含糊着自保说:“我,我可啥都没说啊。”
欢声笑语中,姑苏和竹河的事情,终于能翻过页去了。
“顽老,话都放出去了?”玄渊问道。
顽老:“放心,妥了。”
当夜,鬼市就传出一种说法,西北大漠的元家族长初来乍到,也得到了蓝月季的种子,想买得第十个花盆。
“既然杀手能追到这里,那就说明我们的身份在某些程度上早就暴露了,琅歌的身份正好可以加以利用。”玄渊道。
“不错,我是外地人,正好有借口不知道这是骗局。那两个骗子早就警惕了鬼市和崔景行,唯有此法可将其诱出。”琅歌也说。
熹月:“我们之前在鬼市露过面,卖的就是元家的东西,正好是铺垫。”
“过两天,我们就再去一次鬼市。”玄渊发现顽老在走神,“顽老?”
顽老回头。
“您累了?”熹月问。
罗骁看出几分,猜道:“还是因为崔景行?”
“他有什么不对吗?”玄渊也问。江湖人人情练达,顽老察言观色的功夫可不止在大夫行当,他若觉得不妥,那就一定是有不妥的地方。
顽老想得头疼,连连摆手:“说不上来,我去打个盹。珝歌,给我捶捶背。”说着,拖着鞋子进里屋去了。
珝歌答应了一声,跟进去。
留下其余人,面面相觑。
一切准备妥当,入夜,乘风人再次来到码头。
漆黑的浓雾,硕大的雪片夹杂其中,更加干扰视线,风的呼啸,仿佛鬼魅的哭泣。
珝歌摸出竹笛,轻轻地吹响了天之远兮的曲子。
过了良久,珝歌吹累了,垂手望着空旷混沌的江水。
就在乘风人几乎放弃的时候,一盏渔火,微微摇晃,灯光忽明忽暗,叫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但是,确实是摆渡人。
小船还未听闻,珝歌先怯怯地唤了一声:“爷爷。”
摆渡人招手,乘风人依次坐上船。
琅歌的衣着格外华丽,也没有掩饰他异于常人的容貌,甚至特意将元家人的身份特征放大。而熹月仍旧是男装打扮,与玄渊、罗骁、顽老着同样的披风,作为族长护卫而来。
摆渡人对他们的目的不做任何询问,也没有索要金银,只将小船渡到鬼市而已。
客人下船,摆渡人便转身准备离开。
“先生,在下有一事想请教。”琅歌忽然对摆渡人说。
摆渡人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但摇桨的动作停下来了。
“上一次,先生指教,要给珝歌找一个师父。”琅歌顿了顿,继续道,“先生可有人选?”
摆渡人还是不说话。
“玄渊可以吗?”琅歌追问。
摆渡人微微侧过身,讳莫如深地转向众人,他浑浊的眼睛,仿佛是看向熹月的。
“他即将完成使命了,她还远。”
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摆渡人便晃晃悠悠地摇起桨来,小船快消失在沉雾中的时候,又传来一声长叹:“各位,天高路远,保重呐……”